一、初讀《三國》
我在蘇州讀小學初中的那幾年,父親在北平、上海交通銀行當小職員,家裏連一口書櫥也沒有,更談不到四壁放滿線裝書、洋裝書的書房了。從小未聞書香,也看不到當代的新文學著作和雜誌,當然更未染上“文藝青年”的習氣;在那時期我隻能算是乖乖讀書的好學生,讀的當然僅是些教科書,加上《小朋友》、《中學生》這類雜誌。
我小學讀的是桃塢中學附小,雖是教會學校,設備卻異常簡陋,好像連一間自修閱讀室也沒有。整個學堂隻是一幢較大的二樓住宅房子,所謂操場即是一個院子,點綴了幾枝夾竹桃,這是全校唯一的天然綠色,另外更無草地。虧得有兩張乒乓球台,課餘可以打乒乓球,我生平學會的球藝,就是這一種。學校進門有間門房,再進去穿過一小方天井就是廁所,內僅四隻大木桶,供學生小解之用。
桃塢中學是家相當貴族的教會學校,周末濟安哥常帶我去看他的同學在大操場上踢足球。校長梅乃櫆(McNulty)臉紅紅的,戴了金絲邊眼鏡,也算是當地聞人。不知何故,附設的小學竟如此不合標準。小學校長名叫卡克斯(Cox),會講些中國話,我隻見過他幾麵,好像學校裏根本沒有校長的辦公室。他人瘦長,臉蒼白,雖是傳教士,卻學會了老子的無為而治,不知他在幹些什麼。教員當然都是中國人,其中有位體育教員,人很和藹可親,至今還記得他的姓名——金坤一。他信奉回教,有一次他說,小便的時候,如把舌尖貼住上唇,可以延年益壽。到今天,桃塢附小所有老師的教誨我全忘了,這句話卻還記得,雖然即在當時,也半信半疑。
讀小學的幾年,虧得暑假的日子長,過得也有趣。每到盛暑下午,我總等不及叫母親把放在井裏“冰鎮”的西瓜拿出來,我別的不貪,西瓜總要吃半個。那時早晨吃粥,除了澱粉外,養分毫無。大熱天身體需要維生素,自然而然對西瓜特別愛好。此外下棋、讀書,日子打發得很愜意。
家裏無書陳列在外,但有一次給我找到了一套《三國演義》和一大套林琴南的翻譯小說,這可能是父親僅有的藏書。想來他求學期間,林譯小說正在走紅,他也買了不少,而且真的讀了。家裏沒有書架,林譯小說冊數太多,隻好放在原處,塵封不動,後來多次搬家,不知搬到哪裏去了。那套新式標點的《三國演義》,一共三冊或四冊,想是亞東圖書館印行的。那時我九歲,剛修完了三年級,讀《三國》還有些生字,但故事實在引人入勝,讀來愛不釋手,這是我生平第一次讀完一部文學名著。此後三年,每年暑假重溫一遍,一共讀了四遍(十多年前,再讀了兩遍,那是為寫書而讀的)。年輕時記性好,《三國演義》算是讀得爛熟了。
十七年來,一直在美國教中國文學,不少古代典籍,按道理在少年時代即應自加圈點的,步入中年時,才去讀它,自己覺得有些好笑。但晚近中國書籍涉獵雖廣,我很高興《三國演義》是我生平所讀的第一本名著:對今日國內中小學生而言,這仍是一部必讀書。假如有人初中畢業還沒有讀過《三國演義》,不論他在學校裏如何用功,作為一個中國人,他的教育是欠缺的。早期中國文學裏沒有長篇敘事的整套神話,不少中西比較文學研究者都關注到這個問題。其實,《三國演義》雖是“三虛七實”的曆史記載,稱之為神話,也沒有什麼不對。羅貫中也可算是中國的荷馬,雖然他的年代要比荷馬晚得多了。對古代人來說,“神話”原是信史,奧林匹斯山巔的諸神都是具有人性的,荷馬敘述的主要是人間英雄的事跡,雖然其中好幾位的母親或父親是神仙。
神話也好,曆史也好,最主要的,青年學子讀了一本家戶傳誦的名著,應該想進入古人世界裏去,覺得它比日常見到的那個世界更有趣,而不想跑出來,這樣才能算是“孺子可教”。今日的青少年,身處一個日新月異的電子世界,不易對古代曆史感興趣。科幻小說、科幻電影和電視節目這樣流行,表示一般人把他們的想像寄托於未來,十九世紀的人物看起來已是冬烘不堪,且不談更古的朝代了。美國開國才兩百多年,曆史實在太短,而一般美國青年對本國的曆史所知極淺,對曆史人物也不感興趣,實在是個國家衰弱的征象。不少美國青年不僅無耐心讀書,在街上走路也要手攜一架無線電,聽著鬧哄哄的音樂,否則走路也不順心。有多少西洋古典音樂的唱片、錄音帶,值得靜心聽賞,他們偏不愛聽,卻要成千成萬人趕遠路,擠在一起,聽那些搖滾音樂的演奏會。每逢夏季,露天演奏大會,要在好多地區舉行,當地警察、居民莫不為之痛心疾首。
美國當代紅作家維達爾(Gore Vidal),雖然是個同性戀者,罵起美國當今社會和文藝來,有些話對我卻中聽。美國學院文評家一向對曆史小說家置之不理,不管他們作品的好壞如何,文學史上是一概不列名的。維達爾認為這是極不合理的偏見。瑪麗·瑞諾爾(Mary Renault)二三十年來寫了一連串的古希臘神話小說和曆史小說——有幾種曾暢銷過——維達爾認為非常之好,真把古希臘社會寫活了,學院批評家卻從不提她一字。維達爾自己也寫了一部美國史三部曲Burr,1876,Washington,D。C。“注釋1”——主要想證明美國史也是小說家應注意的題材。台灣報章副刊連載的曆史小說顯然很受讀者歡迎。高陽先生憑他去年發表有關韓愈和李商隱詩的兩篇文章,所表現的學問實在了不起,他的曆史小說想來是用心寫的。但國內的學院文評家,也同美國的一樣,要討論當代小說,就討論反映當代現實和具有現代意識的小說家,曆史小說家是隻字不提的。
我國小說向以曆史演義小說為主流,但除了《三國演義》外,真正耐讀的也不多。四年前幼獅文化公司重印了一部《隋史遺文》,初版僅印了八百冊,不知還有沒有存貨。真希望紙麵本早日問世,以便更多讀者去欣賞這部藝術水準極高的曆史小說。在宋代,日常娛樂間有講史這個節目,三國和五代史同樣最能號召聽眾。可惜後人編輯的那部《殘唐五代全傳》文筆極壞,多少英雄人物已被一般讀者所淡忘,很是可惜。目前大眾熟知的可能隻有平劇《珠簾寨》裏的李克用和電影《十三太保》裏的李存孝這父子兩位。比起三國那段曆史來, 對一般讀者而言,五代史可說已是一片空白了。
中小學生讀書,最好不碰文學批評、文學史,憑自己的興趣,把那些公認的中西名著一本本讀下去。少年人有少年人自己的想法,而那些權威、專家都是成年人,假如你把自己的想像和判斷,受縛於那些成年人的意見,反而不能培養自己對文學的真實愛好了。文學固然是藝術,但讀文學作品主要是充實自己的生命,充實自己的想像,也增加自己對人世的了解——批評家、文學史家所關注的藝術問題用不到少年人去操心。一般人讀《三國演義》,不免對其中的人物有所愛憎。我從小就不佩服關羽其人,覺得他待人傲慢,剛愎自用,一點也不可愛,雖然他是民間崇仰的關老爺,關帝廟也到處可見到。論武藝,他同好多名將差不多,實在算不上“絕倫超群”。劉關張三人合戰呂布,他招架不住,表示關羽實在不是呂布的敵手。斬顏良、誅文醜,全憑赤兔馬快。這兩位河北名將我總覺得死得冤枉,武藝同關羽相等的張遼、徐晃,二人合力都戰不勝文醜,憑真功夫關羽哪裏可以誅他?關羽離開曹營,“掛印封金”,把曹操所賜的金銀美女留下,卻把那匹也是曹操所賜的赤兔馬騎著走了。金銀美女對關羽無用,才留下,對他真有用的赤兔馬,他就舍不得奉還。他雖托辭,有了千裏馬,找劉備方便,我卻總覺得他不夠英雄好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