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一九三二年春(1 / 3)

我六歲進小學,二十六歲來美國深造,這二十年間(一九二七年秋到一九四七年十一月),隻有兩個時期不天天讀書,過著比較自在的生活。修畢高一那個暑假,也有三個月不近書本,那是因為受軍訓,天天操練,當時不勝其苦,可能真把身體鍛煉得結實了。出國以來,一轉眼已三十載了,照舊過著讀書生活,而且近年來變本加厲,假如翌晨沒有課,總要到清晨五六點鍾才上床,連我的另一半也覺得我生就的勞碌命,五十七歲了,一點福也沒有享過,何苦來哉!我自己雖不覺其苦,有時回想那兩段少年時期不讀書的生活也是蠻有趣的。

抗戰勝利時,我賦閑在家,有位親戚奉命接管台北航務管理局,我也跟他去當了十個月“專員”。日裏辦公時間,照例讀我的書,但住在公家宿舍,人太嘈雜,晚上實在不便讀書,隻好閑蕩。這一段不讀書的日子,寫來太長,本文要談的是一九三二年春季的那段日子,那時我十一歲,跟父母避難在上海。

很少人知道我生在浦東,黃浦江對岸即是十裏洋場的上海。父母親皆是蘇州人,但我出生的前後那幾年,父親卻在浦東工作。住宅雖小,印象中客廳天花板正中那個燈泡很明亮。四五歲那年返蘇州居住,住宅沒有電燈設備,晚飯後家裏黑黝黝的,靠幾盞洋燈(石油燈)過日子,我心裏就老大不願意。舊式房子,也無保暖設備,冬天特別冷,普通婦女隨時隨地抱著個銅手爐或是熱水袋取暖;男人則把雙手袖起來,即使小學生也給人“少年老成”的感覺。我晚上在洋燈下讀書,好像也是把雙腳放在銅腳爐上的。

小學五年半,我們寄居在桃花塢母親娘家何姓老宅。不知何故,到了我要讀小學六年級下學期的當口,我們遷居廟堂巷夏家的老宅,我不得不轉學到蘇州中學附小,每天上學放學要走好長的一段路。我原先讀的桃塢中學附小,隻收男生,蘇中附小卻兼收女生,六年級那班好像有五六十人,女生占少數。有些沒有家教的男生,常愛說髒話,在黑板上畫圖取笑女生。我從小生來“俠骨柔腸”,見到有人侮辱女性,心裏非常煩。加上自己是轉學生,一個朋友也沒有,天天長途跋涉,非常不開心。碰巧“一·二八”事件發生,十九路軍在淞滬區同日軍交戰,蘇州居民也很恐慌,怕卷入戰禍。那時父親在上海交通銀行任職,我上課才兩星期,就把我母子二人接到他宿舍去暫住一陣。濟安哥早已去江灣立達學園住讀,一九三一年想已轉學上海中學。

父親愛看平劇,我們住在浦東的時期,有時他看完戲擺渡過江,母親總很擔心風浪。我幼年時也去上海看過夜戲,看的是小達子(李少春父親)主演的連台戲《狸貓換太子》,可惜一點也記不得了。十一歲再去上海,停學半年,心裏實在高興。蘇州雖也算是文化古城,但我們家裏窮,也接觸不到什麼文化。早晨上學,鄉下人進城,正在逐門逐戶收集糞肥,各家門前老媽子也正在洗刷馬桶,街道又狹,真可謂臭氣衝天。蘇州人特有的娛樂是聽說書,但到了一九三二年,那些彈詞名家,諸如夏荷生、李伯康、徐雲誌以及朱耀祥、趙稼秋,沈儉安、薛筱卿,蔣如庭、朱介生這三對響檔早已到上海灘賺大錢去了,他們一方麵在電台上廣播,一方麵也在旅館附設書場裏彈唱,忙是夠忙了,但收入也多。留在蘇州茶館裏彈唱的,除了少數老藝人外,都是二三流角色。此外城內有幾家私人花園,算是很有名的,但看來看去,不外乎那幾堆假山,比起上海的西式公園來,氣派小得多了。

交通銀行總行行址設在漢口路(三馬路)口外灘,灰溜溜一幢西式建築,好像是四方形或是馬蹄形的,中間留著空地,可以停汽車。夜裏看守大門口的是個壯大虯髯的錫克教徒,俗稱印度阿三,我是小孩子,他同我還蠻和善,可以用上海話攀談。他一人在異國獨居,家室不在,也很寂寞。父親在庶務科任職,辦公室麵對院子。專供庶務科使用的一輛藏青色的別克牌汽車,哥哥同我都坐過,對它特別喜愛,至今還記得它的牌照號碼是三九〇七。我從沒有學過開車,但初到美國的時候,對各種汽車的式樣很留心注意,一眼就能看出它是哪個牌子的。晚近幾年來,每年秋季在雜誌上看到新車廣告,簡直無動於衷,一點也感不到興趣。

父親宿舍在二樓,長方形一間房間,三人住可能擠一些,但電燈亮,可能還有暖氣,住起來比蘇州的破屋子舒服些。房裏想來可能無爐灶,附近也沒有菜場可供母親去買菜,但印象中我們並沒有到銀行公用食堂去吃飯,每日三餐如何打發,簡直想不起來了。附近南京路(大馬路)的五芳齋,原來也是蘇州老店,有時有人帶我去吃肉心湯團,真是鮮美無比。我在宿舍裏,鎮日無事,當然也看些書。不知哪裏借來的一套《施公案》,一套李涵秋的《廣陵潮》,那時做夢也想不到自己會專攻中國小說的,看小說隻是“殺時間”而已。每天看一份報紙,想來不是《新聞報》即是《申報》,十九路軍英勇作戰的消息當然看了很興奮,但最感興趣的是二報的《本埠附刊》。那時的《申報》、《新聞報》頗有些《紐約時報》的規模,《本埠附刊》也是厚厚的一份,那些平劇、外國電影廣告特別令我神往。那時中國電影水準實在太低,我已看過了胡蝶主演的《紅淚影》、《歌女紅牡丹》,黃耐霜主演的《雨過天青》,對中國電影實在不感興趣(愛看國片,還是近十年的事),尤其是粵曲配音的哀情片,我那時年齡雖小,已不敢領教。“一·二八”時期有哪幾位京派名伶在上海演出,已記不清了,因為父親沒有帶我去看。父親帶全家去看的倒是三星舞台新編的連台戲《彭公案》,海派名伶趙如泉演怪俠歐陽德,滑稽突梯,簡直堪同《馬克思三兄弟》裏的葛勞卻(Groucho)媲美。演彭公的想是毛韻珂,當家武生已記不清是何人,想來不是王虎辰,此人那時很紅,自己已獨挑大梁。反正每本《彭公案》裏總有我不愛看的老生青衣一對,演受盡冤屈的父女或夫婦二人,哭哭唱唱。此外就是機關布景武打,加上滑稽,讓十一歲的男孩看來,實在有趣。離開上海的前一日,又去看了一本,恰巧隔日就要排演一本新的,節目單上預告大俠馬玉龍上場,情節熱鬧,非同小可,真想懇求父親在上海多留一天,把這一本也看了;回到蘇州後,這種好戲再也看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