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十六歲的時候,鳳台選婿挑中了城陽公主的獨子薛紹為駙馬,算起來也是我的表兄。他身世顯赫,人品清白,為人處事淡泊溫和,真真兒是應了謙謙君子,溫潤如玉這句話。成親當日,薛紹挑開我的蓋頭,我就握著他的手說過:“駙馬,人人都喚你玉公子,我卻覺得不好。”
他在喜燭映照下笑的雲淡風輕:“怎的不好?”
我誠心誠意的說:“再完美的玉,難免也會有瑕疵。用來說你這般完美無缺的人,不是看輕了你麼?”
他撫上我的鬢發:“公主這般淘氣。”
後來證明,薛紹這瑕疵,著實是應在取了一個不靠譜的妻房身上。那時際,我和薛紹成親有些時候,在宮外開衙建府,也算是逍遙自在。恰逢中秋,當時還是皇後的母親知曉我貪吃,賞下一桌極好的酒宴。薛紹想著菜色難得,便喚了薛府一眾年輕子弟來到公主府歡度佳節。
許是那中秋節的桂花酒釀的實在是好,待我醒來的時候,竟然和薛紹的一個侄子同處在花園涼閣的碧紗櫥裏。這樁醜事很快在朝野之上鬧的沸沸揚揚,薛府憑著城陽公主的舊勢,要迫薛紹與我和離。
母皇聞聽此事略有惱怒:“太平是朕和皇後最心愛的女兒,料也是年輕人醉酒,做出些糊塗事體來。薛愛卿既做了小女的家翁,便應當好生訓導,提什麼和離。”
薛室一族算是與皇室沾親帶故,母皇也不至於一點麵子也不給。何況薛紹的大哥薛顗聞聽此事抱著城陽公主的靈位在朝堂上長跪不起。母親最終未熬過,詔我回宮,賜居棲燕閣,也算是默認了這和離。
這事兒委實惹得我傷心傷肝,而薛紹也再未出現在我眼前。
四
自那以後,饒是我有心,卻也是無臉再見薛紹。不料今兒這樣奇詭的場麵被他撞了個正著,真是坐實了在他心目中我那略顯奔放的形象。
我想要甩脫武攸暨追上去,不料他握的極緊,我下意識的張嘴就咬。武攸暨倒抽了一口冷氣:“公主,你玩真的。”
我終究是用力甩開了他的手,卻看見薛紹轉了幾步,就消失在前麵的曲徑回閣中了。我有些悵然的抬頭望向天空,這才想起來薛紹與皇室沾親帶故,料是故舊進來請安的。隻是舊時情事湧上心頭,真是分外催人心肝。我隻覺得臉上寒涼,伸手一摸,卻摸下來滿把的淚水。正傷懷傷出了些趣味,卻冷不丁後脖頸上暖風撲來,武攸暨的聲音輕飄飄的響起:“他是你心上人?不若我跟你打個商量,我幫你們重歸於好,你幫我入得你母皇青眼。”
我回首,看見武攸暨的侍從抱著個暖爐站在武攸暨身後,聽見這個提議興奮地一雙眼睛賊光閃閃。
之前雖隻是狐疑,事到如今卻是確定了武家的狼子野心。作為母皇的娘家人還不算沾光,不知道哪裏撿來這麼頗具素質的公子哥兒,冠了個武家的姓,硬生生塞進後宮來。若不是我琢磨著這事兒也算是對母親的一片孝心……好吧我承認,最讓我心動的還是薛紹。
與他分開這麼久,我從未忘卻過他。
在這件事情上武攸暨表現的很較真,定要讓我先幫他一把不可。我便打聽了母親所居坤和殿的時間安排表,囑咐武攸暨扮成執酒奉茶的小太監,一大早就將他塞了進去。
不料晚間,接到母親聖旨。囑咐我去坤和殿陪她用膳。我哀歎一聲天意弄人,怕是武攸暨今天晚上有的等了。一邁進殿中,才發現是家宴。隻看見一張梨花小桌端端正正的放著,正中擺放著若幹新鮮菜色,居中還點了一盞並蒂蓮花燈,燈焰跳的那叫一個欲說還休。
那桌旁立著的執一柄素銀酒壺,偏過半拉身子的可不就是扮成公公的武攸暨。
我拋給他一個略帶遺憾,飽含無奈的眼神,在梨花桌前扒拉了一把椅子坐下。剛坐定沒一會,就聽見門吱呀一聲響了。我放下水杯,下意識的先行了個禮,抬起頭來才愣住了,居然是薛紹。
殿中的宮女太監頃刻之間潮水一般的退了個幹淨,最後兩個還貼心的將殿門關上了。薛紹身體有些僵直,愣了一會竟然連行禮都顧不上,回身要去推殿門,卻推不動,纖長的手指無力的拂過門上的雕花,真是道盡了心中的不甘願。
我被他的冷漠傷了心,兀自給自己斟滿了一杯酒,一飲而盡:“既來之則安之,你還是先坐下吧。”我輕輕掃了一眼站在一旁的武攸暨:“這屋子裏也不是隻有我們兩個人,駙馬暫且安心。”
想來是武攸暨自幼算是嬌生慣養,做奴才的眼色和覺悟都頗為不夠,竟然剛才沒有隨著諸多龍套謝幕。饒是那些宮女太監瞧著他麵生,竟也一不小心漏了他在殿中,兀自鎖了殿門。此番作為,應該是母皇的安排。我隻當是自個兒壞了武攸暨的好事兒,不想反過來他倒是壞了我的。
“公主糊塗了,臣早已經不是駙馬了。”薛紹回過身來,站在桌前,不坐下也不看我。
這話說的我一把傷心,武攸暨卻湊上來往我的銀杯裏續上了酒水,仿佛怕我丟份一樣。我卻將那酒又一口喝幹,幽幽道:“是了,你已經不是駙馬。但你在我心裏,還一直是我的夫君。薛紹,我一直很想你。”
五
他卻像是受了莫大的侮辱,背脊都在微微抖動:“公主,多說無益。看在往日的情分兒上,你命人把門打開。”
武攸暨又湊過來添了一杯酒。我喝著喝著隻覺得嘴巴苦澀,眼淚也掉下來:“原來我在你心裏是這般不堪的淫娃蕩婦,連把你鎖在殿中跟我共處一室這種陰損招數都能使出來。”我慌忙用衣袂擦掉眼淚,揚起臉說道:“那都是氣話。我真的不知道,我是被母後喚來的,我……”
不知道為什麼,那一瞬間薛紹看著我的眼神竟然有點憐憫。我不知道是該喜該悲,他卻回身一腳踹上殿門,洋洋灑灑的走掉了。
這是深宮大內,他竟然不惜鬧出這樣大的動靜,也不要與我共處一室。
剛才喝下去的烈酒這會才泛上喉頭來,燒灼的要命。武攸暨看見我幾乎要從椅子上滑下來,連忙走上幾步攙扶住我,聲音軟軟的摩挲在我耳邊:“現下看來,你這事兒有點玄,怕是我要吃虧。”
我臉上尚掛著淚痕,卻是笑嘻嘻的摸了一把武攸暨的臉:“你吃什麼虧啊。”
武攸暨顯出一副憂心忡忡的樣子:“要不你今兒就歇這兒,料是皇上今兒晚上是不回來了。”
我看了一眼被薛紹踹的七零八落的門,認真思考了一下,扒著武攸暨膀子悄聲說:“回咱們棲燕閣,省的母皇回來罵我不爭氣。”
棲燕閣,這名兒妙,布置更妙。
我在殿前踢掉了鞋子,赤足奔進閣中,雪熊毛軟軟的搔著腳掌,別有一番銷魂感受。我隻覺得酒勁上湧,燒的我喉嚨一陣幹灼的饑渴。喚了幾聲拿水來,可是閣中不曉得為何,竟然靜悄悄的一個人也沒有。
我心裏委屈,索性坐倒在雪熊毛上,竟然像孩子一樣哭鬧起來。冷不丁一隻溫潤的手掌湊過來,握著一隻冰涼的水杯。我握著杯子一飲而盡,頓時有清涼的感覺緩解了我的焦渴。然而瞬息過後,竟然是更強烈的燒灼從胃部竄上來。這給我喝的,竟然還是極香醇的美酒。
是誰在欺負我,是不是你,薛紹。
我喃喃的念叨著,卻察覺那溫潤的手掌輕輕熨帖上我的臉頰,肌理相貼。似乎有人的呼吸輕輕貼在我的耳畔,一個很輕柔的聲音響起:“莫怪我,我隻是很怕來不及。”
我努力張開眼睛,隻覺出眼前是一個男人俊俏的眉目。我笑起來,扒著他的肩膀在他臉上輕輕一親:“你是哪裏來的神仙哥哥,長得這樣好看?是來做太平的夫君的麼?”
那雙手兀然將我收緊,唇也貼了下來:“是我,我是武攸暨。我千裏迢迢來找你,來做你的夫君。”
依稀間我做了個美夢,在蓬萊仙境勾搭了一個極美的仙人,與其度過了極為曼妙的時光。想是自從母親做了皇上以後,女權思想在全國燃起一把蓬勃火焰,捎帶著連我這後宮公主也做了一次女版的襄王。隻是不知道那襄王的神女和我的仙人比起來,哪個更俊俏些。
“還沒睜眼,就這般傻笑,做了什麼好夢了?”
我一驚,猛然睜開眼睛,正看見那夢裏的仙人斜斜的靠在一隻軟枕上。錦繡雲被遮住他半個胸膛,而我就窩在他懷裏,兩個人的青絲均烏瀑般的瀉下來,映著雪膚紅枕,顯得分外糾葛難言。
這人,不正是武家少爺,我昨日剛結成的戰略盟友——武攸暨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