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我崩潰的是下午一點半的生物課忽然調成了語文課,沒有備課準備的語文老師靈機一動,幹脆打開投影設備,搜了一集最近好像全世界都在看的《爸爸去哪兒》,然後給我們留了一篇該死的作文作業,關於跟爸爸之間發生的一件感人至深的小事兒。
看著幕布上那幾個專門負責賣萌的小孩兒跟他們的爸爸手拉手秀親熱,我抿緊嘴唇,發出一聲冷哼。
大家都在溫情款款地笑,沒人注意我已經臨近失控。
“報告老師,我想拉粑粑!”
如此惡俗的理由,因為沾了王詩齡小朋友的光,便惹得全班同學都友好善意起來,當然也包括那個眉開眼笑的語文老師,輕輕地伸出小手衝我擺了擺,“去吧去吧!”
我幾乎是迫不及待地走出了教室。
誰想要去拉屎啊!我隻是受不了那些父愛情深的畫麵在我眼前狂轟濫炸,天底下或許有不少溫柔可親的好爸爸,但是很可惜,我沒有遇到。
反正就算繼續待在學校裏也隻會更加難受,我索性一直走到挨近操場小門的綠化帶,繞過那些落光了葉子的銀杏樹,再翻過一道沒什麼難度的圍牆,就這麼逃走算了!
按理說,這個臨時起意的計劃完美周詳,可偏偏就意外橫生,何江薑那家夥到底是用什麼理由也跟語文老師告了假我並不想知道,我懊惱的是他一路跟著我穿過銀杏樹,直至我助跑攀牆的時候才發現其影蹤——我對自己漏洞百出的洞察力很是失望。
更可怕的,是這個時候的我,居然沒有力氣跟他一決高下。
我跌坐在地,有一點撒潑無賴,聲音也成了哭腔,“何江薑,你說吧,你整天抓賊一樣的盯著我,到底想幹什麼?”
很顯然,這個樣子的我讓何江薑也很意外,剛剛現身時的得意不複存在,整個人驚慌失措,好半天才鎮定下來衝我開口,“你別哭,別這樣……羅恰,我不是故意的,我也不知道為什麼,一開始就是想報複你一下,後來……後來我就忍不住,老是想管你……”
何江薑語無倫次,我卻聽出玄機,故作懵懂地衝他反問,“你想管我?”
這個靦腆直白的小男孩,被我一試探就露出了馬腳,嘴唇猛地吸氣,臉頰隨之升騰起兩團緋紅,卻不肯認輸似的,霸道而溫柔地衝我點了點頭。
我簡直有點泄氣,這家夥也未免太沒挑戰,我都還沒出手,他就自動倒戈了。
The sitting sun Seven
我站起來,拍拍身上的灰塵,再自然不過地走到何江薑麵前,挽起袖子,將胳膊伸給他,“你看。”
拜我那個經常酗酒的父親所賜,我兩條胳膊上的新舊傷痕加起來,已經可以媲美印度女人畫在身上的圖騰了。
我原本是想嚇一嚇何江薑的,反正素材是現成的,我甚至不需要編造,實事求是地陳述事實,就足夠這個男孩聽得瞠目解釋。
“你麵前的這個女生,並不是因為頑劣才在上課時看漫畫吃零食……還有做手工,她隻是有點厭世。所以,何江薑,你管不起我的。”
有時候,坦誠自己所處的頹敗陰暗是需要勇氣的,比如我的媽媽,自從我記事起,她便默默承受著爸爸的無度打罵,而每一次她都會拚命攔住想要跑去跟鄰居求救的我,臉上是扭曲的驕傲與倔強,鄭重其事對我說,“家醜不可外揚。”
不外揚的家醜注定要在陰暗處腐朽發臭。我媽成功了,她的懦弱縱容了我爸對她變本加厲的傷害,也殃及到我——他認為我曾經躥出過要將他揭發的舉動是一種不可饒恕的背叛。可以這麼說,我恨我爸,但是對我媽也心疼不起來,我隻想離他們倆遠遠的,遠遠的,越遠越好。
我將這些坦誠給何江薑,並不想尋求幫助,我隻是背負太久,有些累了。就好比讓坐在教室裏去看那個溫暖快樂的節目很想吐,我得透透氣。
“所以,別攔著我了。就當你沒有看見,讓我一個人待會兒。”
The sitting sun Eight
很遺憾,何江薑並未能如我所願。
他沒有讓我一個人待著,但也沒有攔下我。
就像人們慣常以為硬幣隻有正反兩麵,在我為何江薑預備的兩個選項裏麵,他居然別出心裁地冒出了另一個決定——陪我一起翹課。
嗯,的確有那麼一種可能,硬幣會立起來。
但是,預料之外的發生會讓人恐慌,看著何江薑動作利落地跳上牆頭,接著回頭向我伸出手來,我竟有幾分不知所措的恍惚。
或者,在‘聽話男孩’與‘男孩’之間,並不存在不可逾越的區別,他並不缺乏頑皮,愛幹淨也不代表不會撒野。
他帶我去水上公園坐激流勇進,一次一次,上去又下來,來勢洶洶的水花把煩惱砸得七零八落,玩得渾身冷冰冰濕漉漉,幹脆跑去電玩城打僵屍,瘋狂水鬼VS大波僵屍,直至電玩城的暖氣把我們烘幹,何江薑伸手掏口袋,目測鈔票三五百,“這星期全部生活費!走,咱去吃頓大餐!”
我簡直要被他感動了,這個願意為我傾盡所有的家夥。
可是,澎湃的小火苗還沒燒起來,就在一腳邁進飯店的時候被澆熄了,天知道怎麼就這麼巧,或者有可能是上天注定我要在這個時候見到他,陳久陽。
哦,還有,坐在他對麵那個,坦胸露背的女伴。
我一點不生氣,也不嫉妒。跟著何江薑在侍者的引導下落座,看他專心致誌鑽研菜單的樣子,我想,也許隻有這個年紀的男生,才會莫名其妙在我身上浪費時間。
陳久陽那樣的人,不需要花言巧語,他憂鬱冷漠的樣子,再配上豪邁闊綽的身家,像梁朝偉,就算一動不動坐在那,也有人願意撲過去。
我猜,久叔肯定是寂寞了。
在何江薑還在掰著手指計算菜價的間隙,我偏過頭去看他,像是有所感應,久叔正好抬起頭來。
我衝他比了個手槍的姿勢。
The sitting sun Nine
這天晚上,我比從前更加迫不及待地闖進久叔的別墅。
我說了,對於他跟別人約會這件事,我不生氣也不嫉妒。但是,我有一點點急躁。
“久叔,你的新女朋友不怎麼樣!”
不是我造謠,是何江薑跟我說的,他拿開菜單之後見我正在看久叔,便也移過目光,但他的角度看到的卻是那個女人,立刻撇撇嘴巴,“不是吧,那個拜金女坑了我小舅舅好多錢之後玩消失,現在又冒出來釣凱子!”
對於我的金玉良言,陳久陽並不以為然。
我也覺得自己有點好笑,自己早就知道的呀,久叔隻是寂寞了,而且錢多得花不完。我心急火燎想要說的根本不是這件事。
“久叔,我做你女朋友吧!”對了,這才是我要說的。
可是陳久陽,我以為他不動聲色的忍功已經登峰造極了呢!可他卻如尋常人一樣,露出一副被嚇到的表情,皺眉道,“開什麼玩笑,你還沒成年吧!勾引未成年人談戀愛是要坐牢的!”
原來他隻是用不擅長的方式耍幽默,我放鬆下來,學他的口氣,“黑社會還怕什麼犯法。久叔,不然你以為我為什麼老往你這裏跑?”
陳久陽終於恢複了他的死氣沉沉,一副不屑跟我胡鬧的表情,“電影看多了吧,還黑社會,我早就從良了。”
從良就從良,反正我就是決定今天跟他把話說清楚了,要麼讓我當他女朋友,要麼就賣我一把槍。
又是正反兩麵硬幣的選擇遊戲。何江薑已經證實了答案並非隻有AB,他給出了讓硬幣立起來的答案,而我並沒有想到,頑固木訥的陳久陽也能另辟蹊徑,他的選擇是——壓根就不去理會我丟出的那枚硬幣。
“不早了,回家去吧。”催促的口氣很是不耐。
我恨恨地望著他,這人好像習慣把我說的每一句話都當成玩笑,可是偏偏,我都是認真的。
“你幹什麼!”
陳久陽並不知道,因為黔驢技窮隻好在他麵前解開外套的我隻是想給他看看身上的傷疤,但是他明顯曲解了我的意圖,以為我想要墮落地施展成人世界的惡俗引誘,所以他十分憤怒地甩了我一個巴掌。
The sitting sun Ten
我從沒有質疑,久叔是個好人,很好很好的人。
雖然他那個落在我身上的巴掌,結結實實,沒有放一點水。
姑且就當他是看重我的好了。
何江薑在我書桌前麵立定的時候,我整沉浸在漫無邊際的遐想當中,桌上攤開的純白速寫本上,密密麻麻,全都是陳久陽的名字。
而何江薑,他應該是緊張兮兮地看了我許久,才鼓足勇氣,“羅恰,讓我保護你吧!”
遐想冷不防被打斷,我抬起頭來,看著信誓旦旦的何江薑,好半天才反應過來,立刻衝他搖搖頭,“不要。”又補充了一句,“我已經有喜歡的人啦。”
大概是沒有料到我會這麼直白的拒絕,何江薑的表情讓人不忍直視,悲傷與懊喪使他看上去非常的脆弱,他甚至無力再說什麼,隻是茫然而可憐的望著我。
久久,就在我覺得這份尷尬非常難受的時候,他的視線落在了我的書桌上。我想了想,立刻將本子舉給他看,解釋道,“喏,就是這個人。”
沒錯,就是這個人,早在全世界都還沒有出現的時候,已經給過我保護。
我清楚的記得,在六歲那年,因為在外玩耍忘了時間,回家的時候臨近傍晚,在即將拐進胡同的轉角處,一隻掙脫鎖鏈的狼狗看到我,立刻虎視眈眈地喘氣了粗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