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節 青年朋友,你們準備好了嗎?(1 / 3)

這些年,我一直在提倡“想大問題,做小事情”。今天,就專門和諸位談談“大問題”。

前幾天,我看了電影《小時代》,突然發現,我們現在是生活在一個“小時代”裏,我這樣“想大問題”,就有點不合時宜。小時代,小人物,小享受,小苦惱,還有點小孤獨:這大概就是當今許多人,包括不少年輕人的生活方式和精神狀態。這使我想起了魯迅當年對一些作家的批評,說他們“把個人小悲歡看作是整個世界”,因而陷入“顧影自憐”之中,我還想補充一個“顧影自戀”。我還發現,在當今社會,即使有人有社會責任感,介入現實,也是緊貼具體矛盾和問題,不能自拔。這兩種情況,都引起了我的不安。更準確地說,都是我所不能適應的。關於前者,我們這一代已經習慣於“大問題”的思考,有一種幾乎本能的時代關懷、社會關懷、政治情結、曆史承擔意識,老是想參與社會的變革,曆史的創造。我們在年輕時候,因此有極大的生命投入,但也因此被利用,上過當。於是對過於強烈的直接參與,又有一種反思。過於貼近現實,就會陷入無止境的焦慮感、無力感,很可能被現實所吞沒。因此,又想和現實拉開一點距離,想一些更大的超越性的問題,一些關於人性、人的存在、人類發展的形而上的問題。既從自己生活的時代出發,更要有一點距離,想更大、更根本的問題。在我看來,這才是知識分子的職責所在。

今天要和諸位交流的,是我正在想的,也是和年輕朋友直接相關的一個問題。

我今年七十四歲了,而在座的諸位的年齡在二十歲、三十歲、四十歲上下,也就是說,你們距離我的年齡,還有五十年、四十年、三十年的時間。我想問的是:未來三四五十年間,也就是你們人生的主要階段,你們將麵臨一個什麼樣的世界,將麵對時代所提出的什麼問題?為此,應該做什麼樣的準備?你們準備好了嗎?

我最初想到這個問題,是二〇〇八年汶川地震以後。當時,我也是給誌願者朋友做演講,我講了這樣一番話——

二〇〇八年,真是一個多事之年!先是冰雹之災,又是火車相撞,手足口病疫流行,西藏騷亂,火炬傳遞中的衝突,最後是汶川地震……

不能認為這是一個偶然;相反,應該把它看作是一個常態。也就是說,我們從現在起,應該有一個新的覺醒,要在思想上做好準備:中國,以至世界,將進入一個災難不斷、衝突不斷、突發事件不斷的多災多難的時代。

從這一刻起,世界變了,你們和這個世界的關係變了。這個災難不斷、騷亂不斷、突發事件不斷的世界,需要你們直接去麵對,直接去參與,直接去承擔了。在未做好充分準備的情況下,你們已經接班了。(參看《當今之中國青年和時代精神——四川汶川地震中的思考》,收入《致青年朋友》)

從二〇〇八年到今天,又過去了五年。對當年我所提出的問題,我們有了更深切的體會,似乎可以展開來討論了。

當年我所說的“災難不斷、騷亂不斷、衝突不斷、突發事件不斷”,其實是有兩個層麵的。也就是說,我們今天所要討論的“未來三十年到五十年,以至更長時間,將麵臨什麼樣的時代問題”,也有兩個層麵,兩個方麵。

第一個層麵:所謂“自然災害不斷”,背後是一個“人和自然關係”的問題,也就是二〇〇八年我所說的“人和自然關係的大緊張”。這實際上也是這五年來愈演愈烈的問題。就拿當下的二〇一三年來說,從年初的霧霾,到眼下甚至是此刻,霧霾又重來,空氣汙染已經成為我們生活中的最大威脅了。可以預測,這樣的威脅、緊張,要長期延續下去;可以斷言,未來三十年、五十年,也就是諸位生活的年代,人和自然的關係,將成為人類第一大問題。

這個問題,在我們和我們以後幾代人都未曾遇到過。當年,我們把大自然看作是利用、征服的對象,人與自然的關係是以人為主體,並且是可以由人來掌控的。於是,在“工業化、現代化”的目標與口號下,我們不斷地向地球開戰,破壞大自然。現在,就遭到了大自然的反抗和報複。連細菌都在反抗,人類原來製造了大量的抗生素,現在細菌就用變異來反抗,反過來造成我們今天在瘟疫麵前束手無策。現在,我們再設計、規劃、決定人類問題時,就不能不考慮大自然的存在、反應和作用。人類中心論從此被打破,人與自然起碼要處於平等的地位。二〇〇八年汶川地震時,作家王安憶做了一個很深刻的概括:“我們將和自然永遠處於較量、協調,再較量,再協調的關係中。”或許我們可以這樣概括:“人和大自然之間的不斷較量與協調”將成為未來三十年、五十年,以至更長時間的時代主要內容、時代主題詞。

由此提出的,是許多我們從未想過的問題;我們既定的觀念、思維方式,生活、行動方式……都會遇到巨大挑戰。這個問題,實在太大,涉及方麵太廣,太複雜,我還沒有想清楚。隻能就想到的,略談幾點。

首先是發展模式。我們講大自然的報複,其實就是對工業化、現代化的報複。“征服大自然,向大自然無止境地索取”,正是單一的工業化的特征,自然資源、環境的破壞,就成為其必然後果。這是一個全球的問題。隻不過西方可以將工業化的負麵效應轉嫁到殖民地、東方落後國家,而中國這樣的東方後發國家,轉嫁的機會就會大大減少,就隻能自己承擔。

當然,在國內,也有另一種形式的轉嫁,即東部先進地區向西部落後地區轉嫁,將其變成“內殖民地”。這樣一條“工業化即現代化”的發展模式,背後是有一個公認的理念的,即發展道路與模式上的進化論:斷言“遊獵文明——農業文明——工業文明——信息文明”是一個曆史進化過程。農業文明與工業文明、農村文明與城市文明是二元對立的,有落後與先進的絕對的質的區別,必須全麵否定前者,後者全麵取而代之。對這樣的幾乎是天經地義、無可懷疑的發展道路上的進化論,在重新思考人與自然關係的今天,恰恰是應該進行反思、質疑的。農業文明、農村文明保有的人與自然關係的相對平衡與和諧,盡管是建立在低生產力水平上,但其精神內核卻自有它的合理性。民間有一種說法,叫“一方水土養一方人”,在長期的曆史實踐中,中國每一個地方的老百姓,都找到了一種適合於在自己本鄉本土生存的生產方式、生活方式,在人和環境的經濟、社會和精神的曆史聯係中所產生的一個地方、一個民族的知識和文化,是不可以簡單地用工業化和現代化的邏輯任意摧毀的。問題是這樣的摧毀仍然在繼續發生,也就是說,反思單一工業化發展模式,不是一個理論問題,而首先是一個實踐的問題:在東部地區基本上完成了工業化過程以後,中國的西部正在快速發展工業化。據我的觀察,這樣的工業化,正在走當年西方、中國東部地區走過的“先破壞,後彌補”的發展道路,這樣的生態平衡、環境破壞導致的人和自然關係的緊張,還會持續下去:這是令人憂慮的。

其次,人與自然關係的緊張,必然引起人與人關係的變化。過去我們習慣於將人分為階級和階層;現在,突然發現:在“人和自然”這一組關係裏,“人”具有某種共同性。也就是說,隻要生活在同一個自然空間——例如北京——的人,都要麵臨同樣的大自然的報複,無論富人、窮人,官員、百姓,都要同樣受到霧霾天氣的影響。當然,也有人會分析,同樣麵對霧霾,富人、窮人之間,官、民之間,受到的損失,應對的手段等都會不同。這樣的階級、階層的差別當然存在;但不能否認人在霧霾天氣威脅下,利益的某些共同性,因此,就產生了新的社會問題:由環境問題引發的不滿和反抗,幾乎會遍及全城居民,具有全民性。這很有可能成為未來社會不穩定的最大因素。在此之前,所有的社會矛盾引發的社會騷亂,都是局部的。包括拆遷、某些社會不公引發的衝突,都隻涉及社會群體的某些部分,而不是全民的。這樣的環境問題引發的全民不滿和反抗,就會引發新的政治問題,甚至形成政治運動的新的組織方式。西方已經出現了以解決環保問題相召喚的“綠黨”,並深刻地影響了西方政治。這是不能不引起注意和深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