芩芩用一個手指輕輕拭著碗邊上的浮灰。碗已經很舊了,有好幾道細細的裂紋,碗底結著油垢。它究竟為什麼扣著,為什麼。難道它是個古董嗎?再不就是個家器?真奇怪。你為什麼不說話?你也許很疲倦了。可是.也許......也許那天傍晚應該讓你送我回家......
忽然,芩芩的座位下麵發出了一陣□□的響聲。
芩芩嚇了一跳,手一哆嗦。胳膊一伸,那隻碗就"當--"地掉到地上去了。它在地上轉了兩個圈兒,居然沒有破碎,骨碌碌鑽到桌子底下去了。"你......"曾儲突然瞪圓了眼睛,漲紅了臉,"你看多玄,就差一點兒!"
他掀開毯子、自己掙紮著走下地來撿碗。他彎著身子到桌子底下摸了半天,總算把那隻碗掏出來了、他對著燈光小心翼翼地照了半天,才鬆了口氣,把它又翻過來,如在原來的地方。接著,他坐到坑上又歪著頭打量了半天,好像在鑒別一件什麼稀世珍寶。
芩芩大大地奇怪起來。她萬萬沒想到曾儲竟然會是這樣"小氣"的人。假如是一件玉雕,即使隻磕碰一下,芩芩也會主動道歉的,可這隻是一隻粗瓷碗。一隻碗有什麼了不起的?大不了去買一個陪你。她賭氣扭過身去看那一排仙人掌。心裏覺得有點失望。
"真對不起。"他忽然說道,一隻手使勁地抓著自己的頭發,"沒想到......對你發火......我這個人,好激動......好動感情,改不掉......唉,算了......噢,你生氣了嗎?"
"嗯?"芩芩轉過臉來,"沒,沒有。"
"......剛才,實在不知是怎麼回事。假如你知道這隻碗,你也許......就不會怪我了......讓我為自己辯護一次吧......"他的聲音很低,有點難為清,"一個人常常要做錯事,隨時隨地都可能......"
這隻平常的碗還有什麼故事?說真的,假如我沒有無意中把它推到地上去,你是什麼也不會告訴我的。我寧可你對我發脾氣,也要感謝地板上來回竄動的耗子弄出來的那一記響聲的......
他的眼睛望著窗台上的仙人掌,好像看見了童年時追逐奔跑過的樹林和山崗......
"......你也許不知道,我並不是東北人,十六歲以前,我一直在蘇北的一個小鎮上。大概是人們說的命不好,我母親在我三歲的時候就得病死了。很快來了一個後媽,她有了自己的孩子以後,待我很不好。每次吃飯,她都在飯桌下用腳跟她的孩子,讓他們快點吃,吃得多些,有好東西也總是偷偷地給他們留起來。起初我不知道,後來她的孩子自己對我說了,我的自尊心就受到了傷害。我每天要去割草來喂鵝,全家的燒柴都歸我一個人到山上去歡,砍了再擔回來,我長到十二歲,還沒有穿過一雙新鞋。但是,我讀書一直很用功。十四歲那年,我考上了縣中,就搬出家到學校裏去住了。那時候隻要考試成績好,就有助學金,我用助學金交學費。每年寒暑假,就出去幫人家做工、背纖、撐船、卸貨、打石子......什麼都幹。學校老師的心腸挺好,每個學期都發給我助學金,這樣我每月吃飯的錢就差不多夠了......嗬,這個開場白太長了,你該厭煩了吧?"
"不......"芩芩隻希望他講下去。
"......有一年過五一節,同學們都回家了,我無家可回。一個同學沒有路費,我把身上僅有的七毛錢都給了他。偏偏不知什麼人偷走了我的飯菜票,我連吃飯的錢也沒有了,而找遍全校,一個認識的同學也沒留校度假,縣城的同學家,我又不願去。我就隻好餓著肚子在教室裏坐著,後來抱著一點僥幸心理翻著自己的抽屜,忽然,從一個本子裏掉出來一個硬幣,我一看是五分錢,真是高興極了。我趕快跑到街上的一個小飯店,用這五分錢買了二兩白米飯,我很餓,恨不得一口都吞到肚子裏去。我吃了兩口,想起飯店裏常常有一個桶裝著不要錢的鹹菜湯,可是找找那桶又沒有。我就端著碗走過去問服務員:"大嬸,有清湯沒有?"她看了我一眼,指指後院。我走出去一看,後院裏桶倒是有一隻,盛著淚水......我當時又氣又恨,從小沒娘的孩子脾氣總是倔的,不象現在,經過許多年的坎坷,硬是給磨圓了許多。那時我覺得自己受了侮辱,我受不了這樣的奚落,盡管肚子餓得咕咕直叫,卻走到那個服務員麵前,'啪'地把一碗飯全扣在桌上了,然後昂著脖子走了出去。我剛剛走出飯店門口,又餓又氣又急就昏倒在地上。等我醒過來的時候,發現自己躺在馬路旁邊的一塊石板上,一個老頭端著一碗餛飩守在我的身邊,正一口一口地喂我。他的指甲很長,衣服也很長,很髒。我認得他,他是這一帶的乞丐,是被媳婦從家裏趕出來的......我喝著那一毛錢一碗的餛飩湯,眼淚撲簌簌落在碗裏。我猛地爬起來給他磕了一個頭,把這隻碗夾在懷裏,一邊哭一邊跑了......從此以後,這隻碗就留在我身邊......我常常想,生活大概也是這樣,有壞人也有好人,既不象我們原先想象的那麼好,也不象後來在一度的絕望中認為的那麼壞。人類社會走了幾千年,走到今天,總是在善與惡的搏鬥中交替進行......我忘不了那個乞丐,他教我懂得了生活......"
真沒想到一個平平常常的碗裏盛著深奧的哲理,也沒想到你會有那樣淒苦的童年。假如換了一個人會怎麼樣?會讓那一桶泔水把整個世界都看得混混沌沌?五分錢一碗白米飯,天哪,你有過這樣的日子,我比你幸福多了。不,也許應該說,你比我幸福。因為你受了那麼多的苦難,還保留了一顆美好的心。你為什麼沒有墮落?沒有沉淪呢?後來你是怎麼活過來的?不要回避我的目光,假如你不討厭我,把一切都告訴我吧。我願意在這裏坐到天明......
"後來?......"她問。她恍恍惚惚好像跟他來到了那沒有見過的貧瘠的蘇北......
"後來,反正就是這樣......沒什麼好說的了。"他噶然止住了話頭,似乎除了這隻碗以外,再不願多說一句。
"你怎麼來了東北?"
"......也很簡單......到中學二年級那年,我的一個親舅舅,知道了我的境況,就把我接到他這兒來讀書。他是個技術員,大學畢業分配到東北來工作的,在這裏安了家。他教我溜冰。給我買書,那是我一生中最愉快的兩年......"他的眼睛裏放出了光彩,卻轉瞬即逝了,"......後來就'文化大革命'了......我下了鄉,剛下鄉的第二年,舅舅的工廠就內遷了,離開了哈爾濱。我在農場種了幾年地,工農兵學員當然不夠格,辦返城也沒條件,直到七六年才招工回城。其實在農場幹也不壞,我是想研究國營農場的經營管理的,可是,偏偏和分場長不對勁兒,他千方百計幫我找的門子,讓招工的把我'趕'回城裏了,何況那時,我的先前的女朋友,也催我回城......就是這樣,三分鍾履曆,不是沒什麼好說的嗎?"
他說得多麼輕鬆、自在。十年的辛酸,都在輕輕一笑中煙消雲散了。
"那你......沒考大學什麼的嗎?"芩芩問。這是她一直憋在心裏的一個疑團。
"嘿嘿,"他笑起來,"我這人大概生來倒黴。七七年、七八年兩年招生我還關著,沒趕上。去年是最後一年,頭兩天考得還挺順利,第三天一大早出門,一邊騎車一邊還在背題兒,沒留神撞上了一個老太太,坐在馬路上起不來了。想溜掉吧,到底兒不忍心,於是,送她上醫院。等完了事再趕去考場,打下課鈴了......"
芩芩緊緊咬著嘴唇,許久沒作聲。在她的生活裏,還沒有見過曾儲這樣的人。沒有!傅雲祥是一個走運的人,而他,卻是一個不走運的人。她真要為他的不幸痛哭、呐喊、憤怒地呼籲。生活就是這樣不分青紅皂白地把每一個"契機",不公平地分配給人,造成了社會的"內分泌紊亂"。而他,一個嚐過人世間冷遇的人,竟然還對生活抱著這樣的熱情。如果不是芩芩親眼見到,她一定會以為這是小說......
夜很靜了,遠處火車汽笛的鳴叫隱隱傳來。時間很晚了,你該走了。為什麼還不願走?你心裏不是有許多話要對他說嗎?他吃過那麼多苦,一定什麼樣的重負都能承擔。告訴他吧,他會告訴你今後的路怎麼走......
他伸手抓過桌上的鬧鍾,哢哢地上弦。他在提醒你該走了。他很疲倦了,頭上的繃帶還滲著血。可他那雙烏黑的眼睛裏沒有愁容。難道在這雙眼睛裏,生活給予他所有的憂患都在一片寬廣的視野裏化作了遠方的希冀;
"真抱歉,今天不能送你回家了......"他把鬧鍾放在桌上,"你對經濟問題感興趣嗎?假如......"
"不!"芩芩站起來,"你真是個傻瓜!"她想喊,"我對什麼也不感興趣。感興趣的隻是你,你!你是一個謎,我要把你解開!就為了你告訴我那棵樹的價值,我也要給你講故事,講一個照相館的故事、一個餛飩店的故事、一個集市貿易的故事、一個......算了吧,我算什麼?我那一切一切的悲哀、一切一切的痛苦加起來的總和,還裝不滿你的一隻碗。我還有什麼值得訴說的憂傷呢?人們總以為自己很苦、很不幸,不停地抱怨、哀歎......豈知這世上,最不幸的是那些無處可以訴說自己痛苦的人......"
"再見!"芩芩低聲說,看著自己錚亮的皮鞋尖,她的聲音顫抖了。
"如果你需要我......"她在心裏無聲地說。嘴唇動了一下,又緊緊抿上了。
門在身後"呀"地關上了。小屋溫暖的燈光,從窄小的窗子裏射出去,在黑暗的小胡同裏閃耀。教堂那巨大的暗影,在晴朗的夜空裏,依然莊嚴肅穆,隻是在那微弱的燈光下,失掉了先前的神秘。
"信念......嗬,信仰......"芩芩對自己說,"無論如何,生活總不應是跪在上帝麵前祈禱和乞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