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壓根兒就不同意你的這種謬論!"一個尖尖村嗓音打斷他,"照你這麼說,利他隻是手段,而利己是目的羅?或者說,利他是動機,利己是潛動機?這是典型的市儈哲學。我認為比較完美的社會主義道德觀,應該是通常所說的'利他',是指從利他的動機出發去行動,在產生利他效果的同時客觀上達到了某種意義的利己。你能說馬克思、布魯諾。秋瑾這樣一些曆史上的偉人,都僅僅隻是為了拯救自己的靈魂嗎?使靈魂安息的辦法多得很,可以去行善、布施,用不著冒著上絞架的危險。一顆渺小的心又怎麼會想到為大眾的利益去奮鬥呢?不信你叫阿儲說,他一定會讚成我的!"
"我可當不了這個裁判!"那個熟悉的聲音響了,叫芩芩心跳。"這些日子我倒是常常在想,中國過去過於強調目的,爭論來爭論去,總是'為了什麼','為了什麼',抽象、教條又空洞。實際上,目的和實現目的的手段、方法怎麼分得開呢?人們往往通過具體的手段、方法所帶來的實際利益,來檢驗自己的目的。所以,人生意義的討論應當同社會實際和人們的具體行動結合起來。比如一棵樹,重要的是怎樣長成材;一所房子,重要的是怎樣蓋得結實、耐用。這是實事求是的態度。我比較感興趣的是人應當怎樣生活;活著,怎樣使社會變得更合理,僅僅停留在對過去的悲歎不能使今天的祖國富強起來......
那個鼻音很重的男聲說:"可是,我卻不知為什麼總是覺得孤獨、平淡,我常常聽到從自己的靈魂中發出的同外界不協調的聲音、這恐怕是世界範圍的'時代病'吧?誰能回答出'生活的意義是什麼?'我看就是偉人也未必......"
他們全都輕輕地、友好地笑起來。
"我認為,回答這個問題也不那麼難,重要的首先是去感受生活。"曾儲稅,"這既不是說教也不是空話,而是一個平凡的真理。為什麼在大致相同的經曆和環境中,人們對生活會有完全不同的體驗呢?可見生活的平淡與否在很大程度上取決於人們自己本身的激情和感受。我一直這樣覺得,隻有在生活的深處,在對正義和真理的追求中,我們才會發現真實、善良和美......"
"好極了!"那尖尖的嗓音叫起來,他不知用什麼東西□□地敲著茶杯,"曾儲高見:我舉手讚成!"
"你們又離題了!"一個嚴肅的女聲抱怨說,"每次討論經濟問題,總要扯到思想呀、政治上去,好像不談人生就活不下去了......"
"那當然啦。"一個人插言,"偉大的哲學家蘇格拉底說過:未經思索的生活是不值得過的。"
"言歸正傳吧。說到經濟問題,我最近倒有一個新的想法。"又一個聲音急促地說,快得好像會計在撥弄算盤,"我認為最好的辦法是應該統統種西瓜,當年種,當年吃光!再不要象前些年那樣去種什麼核桃樹、柚子樹,多少年果實也到不了嘴。高積累低效率,人民獲利少,需求脫節......"
"也不能全種西瓜。"曾儲反駁說:"都這樣幹,那就誰也吃不著核桃和柚子了。我是主張既要種西瓜,又要種核桃的,隻是希望核桃長得快些,讓我在世時也能吃到,哪怕是它第一年結的果實......"
"上次你寫的那篇《對我國經濟發展的幾點建議》的文章中談到中國搞現代化的幾方麵弱點和優勢,我覺得很有道理。你能不能把優勢部分著重談談。"有人發問。
"簡單說,是這樣。我們這個民族和其它東方國家一樣,比較注重群體發展,講究倫理道德。這是東方文明中值得保存的財富。西方文明則注重個體發展,講究及時行樂。東西方文明,日本結合得比較好。日本搞市場經濟,自由競爭,但同時保留了東方國家群體發展的傳統,這條路是成功的。這就是集體發展的優勢所在。在中國這樣一個人口高密度的窮國、大國,繁榮昌盛是一個長期的曆史過程,過去我們隻強調集體生存,沒有引進集體競爭,這是不對的。但從國情出發,恐怕仍要堅持集體生存、集體競爭、集體富裕的國策和價值觀,摸索結構優化的道路,同時向生態農業過渡......"曾儲不慌不忙地侃侃而談。
"所以,經濟改革一定要有一個總體構思。既講大優勢和小優勢,也講避小短和避大短,對吧?"
"對!"
"時間不早了,今天就暫時先談到這兒吧?"那個斯文的女聲認真地說,"剛才分給各人的題目,假如沒有意見,就分頭去寫,三周後交文章,再討論。"
"可是......"有人歎了一口氣,"可是,我們做這些到底有多大用處呢?我自己也懷疑。我妹妹就總挖苦我,咱們這麼辛辛苦苦,爭得口幹舌燥,怕是等不到'四化',自己就先'化'了......。
屋子裏頓時靜下來,大家都不說話了。芩芩隻恨自己看不到他們的神情。
"......是啊,很困難......"她聽到曾儲也輕輕地歎息了一聲,"周圍的人不理解,我們自己的力量也很弱......但不管怎樣,我認為重要的不在於生活對我的態度怎樣,而在於我對生活的態度......"
芩芩拽緊了圍巾、......傾倒的牆、灌風的窗子、冰柱、白霜、凍土豆......重要的卻不是它們對你,而是你對它們;嗬,你!你真是一個謎!
"喲,忘了,開水該平鍋了吧!"那個尖細的嗓音叫道,一聲沉重的地板咋咋響,他急急忙忙地跑出來,差點撞在芩芩身上。
"芩姐!"他忽然衝芩芩喊。
芩芩愣住了。這不是"海獅"嗎?他怎麼跑到這兒來了?
"你,怎麼也?......"海獅疑惑不解地問,"你認識曾儲?"
芩芩不置可否地"啊"了一聲,說:"你呢?"
"......來聽聽......祥哥那兒熱鬧是熱鬧,到底沒這兒有意思。"海獅直言不諱地說,"進去呀!"
"我......"
"誰?"曾儲的聲音從屋裏傳出來,大概他還不能下地。
"走哇!"海獅拉了她一下。
她滿臉通紅地出現在門口。撲過她眼簾的,首先是他額頭上纏的繃帶,還滲著血跡。他靠在炕頭上,蓋著一床薄薄的灰毯子,屋裏裝滿了人,除了人以外就是亂七八糟一堆又一堆的書......
"是你"她聽見他輕輕問了一句,聲音是驚訝的。當然,他沒有想到她會來,連她自己也沒有想到。
她站在那兒,不知說什麼好。
屋裏的人一個接一個站了起來,踮起腳尖悄悄退了出去。她看見他們中間有的人胸前別著白色的校徽,有的人穿著工作服,都背著沉甸甸的書包......
有一個人走到外麵又回轉來趴在曾儲耳邊輕輕說:"那件事你放心,我們已經把你的材料直接交給報社總編了,也許市委調查組的人明天就到這兒來找你......好好休息。"
"沒事!"他有力地伸了伸胳膊,揮了揮拳頭,"我這人,不那麼容易趴下,可惜拳擊還沒練到家,否則也不會吃這個虧。等開春了,上江沿拜個師傅,哪天再好好收拾那些盡仗勢欺人的混小子們!"
你還會打架嗎?芩芩驚訝地抬眼看了看曾儲,他的胳膊真粗,說不定還會武術呢!看他教訓那些小流氓一定精彩,他不會屈服,一定打得更猛、頑強。芩芩喜歡勇敢的人......
他們走了,屋子裏頓時靜下來。隻有開水壺仍然在爐子上有節奏地響著。
芩芩走到外屋去,在爐子裏添了一鏟煤,把爐蓋蓋上,拎著水壺走進來。她的眼光在桌上搜尋著杯子,卻看見了一隻倒扣的碗。她想把那隻碗拿起來給他倒水。
"嗬,不是。"他笑笑說,"不是這隻。"他側過身從炕裏麵找出一隻搪瓷缸來,搪瓷缸外麵的皮已經剝落,隱約可見"上山下鄉"幾個字。
她把滾燙的開水遞到他手上。
"你有這樣的缸子嗎?"他問,似乎有點沒話找話。
"沒有。"芩芩答道。她沒聽懂,再說,也確實沒有。她下鄉時發的紅寶書,足足有六套,卻沒有一隻搪瓷杯子。
"還是有一個好呀。"他沒頭沒腦地說,"什麼東西都盛過,吃過,就什麼都不在乎了。"
"你是說......"
"隨便打個比方。"
他噗噗地吹著那開水,好像再沒有話說。
芩芩抬起眼皮悄悄打量這不到十平方米的小屋,一般城裏不多見的小炕,倒是收拾得光潔整齊。一張蒙著塑料布的方桌,兩隻方凳,一隻大得出奇沒有刷過油漆的書架,書架頂上有一隻草綠色的帆布提箱。這些就是全部的家具。天棚上糊著紙,斑駁的牆壁上沒有任何字畫,隻有一張《世界地圖》,還有一隻舊的小提琴盒。屋角的地上有一副啞鈴、一副羽毛球拍。雖然陳設簡陋,卻可見主人興趣之廣泛。卻都是窮開心,反令人心酸。窗上拉著一塊淡藍的窗簾,象一片藍色的晴空。窗台上擺著許多個瓦盆,長著各種各樣的仙人掌。芩芩再低頭一看,靠窗的地上竟也是仙人掌。有的象一個個捏緊的拳頭,有的象鍾乳石,還有的象小刺蝟,象纏繞的古藤......
"為什麼,不種點花呢?"她問。
"仙人掌,也開花。隻是開花不易,就格外地盼望它,珍惜它......"他說,"我喜歡它,倒是因為它不需要大多的水,也不用照料,生命力總那麼強......"
他不再說了,朝牆那邊偏過臉去。
"頭疼,是嗎?"芩芩關切地問。她很想為他做點兒什麼,象那次釘扣子。但她沒說出來,"......傷口,有關係嗎?"
"沒關係。"他笑了笑、卻咧了一下嘴。
"要不要我幫你做點什麼?"芩芩不好意思地說。她又看見了那隻倒扣的白碗。
"不用了,他們剛才來,下了麵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