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三篇 洋務(1)(1 / 3)

曾國藩時代的“洋務”二字,既簡單,又複雜。

往簡單裏說,洋務就是一切與外國人有關的事務。古代中國人自稱華夏,把周邊民族叫做“夷”,西洋人從海道來華,也被當做夷人,夷人要通商,那麼,有關通商事務就被叫做“夷務”。後來隨著商船到來的傳教士們,偷偷摸摸學會了漢語,知道了“夷”字的貶義,於是要求改“夷”為“洋”,於是,在“夷務”之後,又出現了一個新詞,叫做“洋務”。但是,大清帝國的君臣們,自己還是堅持使用“夷務”這個詞,直到兩次被英國夷人打敗,割地賠款,“夷務”二字還是頑固而堂皇地出現在朝廷官修對外交涉文檔中,《三朝籌辦夷務始末》就是明證。而且,即便是率先開眼看世界並撰寫了《海國圖誌》的魏源,他提出的學習西方先進科技的口號,也還是“師夷之長技以製夷”。當然,由於身處東南沿海,又與外國領事以及外籍海關稅務司接觸較多,曾國藩、李鴻章等人,也開始自覺不自覺地換上了“洋務”這個詞。總之,凡是與外國有交涉的事務,都叫做洋務。

問題是,當時與外國有交涉的事務,本身就很複雜。通商有關稅問題、緝私問題、有販運鴉片與嚴禁鴉片問題。交戰之後,又有條約問題,條約又牽涉到割地賠款、增開口岸、派駐領事、公開傳教、輪船溯江而上、僑民租借土地、購買外國軍火、翻譯西學書籍……五花八門,撲麵而來,大小糾紛,接踵而至。而這一切,都逼著大清君臣們迫不得已地被動選擇。不管是夷務,還是洋務,反正商務糾紛、教務糾紛、條約糾紛,都是讓紫禁城的皇上和通商省份的大臣們焦頭爛額的事情。更何況,還有兩次鴉片戰爭的城下之盟,中英、中法、中美之間的一係列不平等條約,英法聯軍的火燒圓明園、鹹豐皇帝帶著慈禧等一幫妃子逃離北京、最後病死在外,這些,都讓這個時代的苦命君臣們,承受著前所未有的百般屈辱,中外勢力強弱懸殊,弱國才遭受逼迫,弱國才被動挨打,弱國才需要雪恥、需要自強。於是,在鹹豐末年,也就是1860年前後,在鹹豐皇帝、他的六弟恭親王奕□以及曾國藩等一批封疆大吏的往來文件中,“自強”這個字眼,開始頻繁出現,而如何才能自強,那就是“師夷之智”,采購西方列強的堅船利炮,先用於平定內亂,然後抵禦外患。從安慶內軍械所仿造內燃機,到上海製造局配備美國機器、自造兵船,從湘軍水師戰後不僅不撤,反而轉為國家正規建製,直到成立江蘇外海水師,這一切“洋務”活動,曾國藩都是在“借法自強”、“無負我先皇自強之誌”的理由下順勢推進的。所以,當他們被動地應對外交與外患時,他們大多說成是“夷務”,是“馭外”;而當他們主動地引進西洋軍火與科技時,“自強禦侮”就成為首選,“馭外”也就變成了“禦外”。

而現代人一說到“洋務”,還喜歡在它的後麵加上一個“運動”,號稱“洋務運動”,也不知道是誰首先這麼一說,反正後人就跟著說順口了,而且時間跨度更長、牽涉的人物和事件又更多,還要牽扯出曾國藩在“洋務運動”中的角色、地位和作用,所以,這就更複雜了。

下麵,我們還是去繁就簡,選取曾國藩對與“洋務”有關的人和事所作出的15件批示,看看他的筆下,是如何處理“洋務”的。畢竟,“馭外之道”、“條約所無”“嚴執力爭”、“訪購挖河機器”、“鐵條車路,運土出堤”、“博訪西法,斟酌講求”、“集資購辦輪船、試行漕運”、“量力試辦”以及“整頓海防”、“操演輪船”、“海上應敵”等“自強之基”,包括“洋務為當今第一艱臣之事”的感歎,都是他自己留給後世的白紙黑字。

而且,兩江總督,是要兼任欽差通商大臣的。這樣,職責所在,大勢所迫,早年循規蹈矩的理學家,就不得不與時俱進地辦洋務了。

0886.批蘇鬆太應道稟請開缺回籍調屙由同治七年九月十六日

據稟,情詞懇摯,出於至誠。所論馭外之道,轉不宜於久任,亦有是理。惟上海叢雜之區,滬關腥臊之地,該道曆年以平淡處之,一洗塵氛。於洋人交涉事件,處處持正,眾情帖服。設立龍門書院,廣聘名師,崇尚正學,亦足以潛移默化,挽回濁俗。至方言館著有成效,輪船迅速告成,猶為餘事。本部堂交卸在即,馬督部堂汲引正人,尤須相助為理,不宜於新舊交替之時,決然遠引也。至於老親思鄉,自屬人情,惟浙東兵燹之後,聞該道本籍蹂躪尤甚,若高年人歸而見之,必更有愀然不樂者,似不如迎養在署,潔白奉親,轉有合於古人養誌之道。仰該道精心一權衡之。仍候撫部院批示。繳。

[評點]

“蘇鬆太應道”,現在看起來很拗口,其實就是“蘇鬆太道台應某某”。蘇鬆太道的全稱,叫做“分巡蘇鬆太兵備道”,蘇州、鬆江、太倉,就是現在的上海及其西北臨近地區。清朝還沒有上海市,隻有上海縣,它歸鬆江府管轄,而鬆江府又歸蘇鬆太道兵備道管著。叫“兵備道”,可見以前主要著眼於它的軍事意義。誰知道,第一次鴉片戰爭後帶來五口通商,也就是把廣州、廈門、福州、寧波、上海五地作為對外通商口岸,而上海由於它的地理位置(長江入海口)和經濟實力(江南經濟相對發達),很快超越了廣州、福州,成為外商進入中國內地市場的首選之地。而清朝海關的重心,也隨之從廣州轉移到了上海。在當時,各口岸的海關關道,照例是由當地的兵備道兼任,而實權則掌握在外籍稅務司手中。所以說,這個“蘇鬆太應道”,也是一身二任,既是上海地區的最高軍政長官,又是海關江海關的中方督查官。為了簡便省事,官場上簡稱“上海道”、“滬關道”。

那麼,這個“應道”是誰呢?就是當時擔任上海道兼任滬關關道的浙江永康人應寶時。從這份批文的題目上看,是應寶時給曾國藩上稟,請求“開缺回籍調屙”,就是辭職回家養病。從曾國藩的批示來看,應寶時的辭職理由,除了養病,大概還有兩個,一是對外交涉的官員,職務不宜久任,二是家中老人思鄉心切。

曾國藩呢,沒批準,理由有四點。一是上海複雜而又重要,你在任內很有成績,很能服眾;二是你設立龍門書院,崇尚正學,移風易俗,抵製外來不正之風;三是“本部堂”和“馬督部堂”新舊交替之時,你不宜說走就走;四是你的家鄉飽受戰火破壞,你家老人看了會觸目傷心,不如就在上海盡心贍養。

這份批示,看起來平平淡淡,其實也很有意味。

首先,通商開埠之後,上海道台的主要職責,就是對外交涉,海關稽查和稅收之爭、租界洋商華民的利益之爭、傳教與反教的是非曲直之爭、條約的解釋與修改之爭,都是要費盡口舌、傷透腦筋的苦差事。但是,另一方麵,上海道又是一個讓人十分羨慕的肥缺,因為他經手的銀兩大得驚人,曆任上海道台,幾乎個個肥得流油。所以,曾國藩反駁應寶時的第一條理由,就是“上海叢雜之區,滬關腥臊之地”,華洋雜處,洋人逼迫,你能做到“處處持正,眾情帖服”,很不容易。在這裏,其實還有兩件事應該說清楚。第一件,是租界內的會審公廨,1867年,應寶時提出《會審公廨章程草案》,與駐滬英國領事溫徹斯特(C. A. Winchester)會商,經曾國藩上報總理各國事務衙門,該衙門與各國駐京公使團,反複交涉,至1868年12月,由總理衙門最後核定為《洋涇浜設官會審章程》。應寶時隨即在南京路購地,依中國傳統衙署形式,建造會審公廨,任命熟習西文的陳福勳為首任審案官;與此同時,應寶時又經曾國藩審批,與法國領事直埃桑(Thiersant)議訂《法租界會審協議》,爭回部分司法權。第二件,就是滬關的稅收,讓曾國藩奏請截留20%,每月兩萬兩的白銀作為前線軍餉,稍後,曾國藩又把它用於江南製造局的新式輪船的研製和生產。這才是曾國藩不讓應寶時辭職的真實原因。這麼一個重要的職位,這麼一個有用的人才,不能讓你走了。

其次,你應道台還籌撥巨款一萬兩,買地、建房,廣聘名師,親手創建了上海龍門書院,這可是“崇尚正學”的方向性問題。明清時代的正學,就是講究忠孝節義、禮義廉恥的性理之學,相當於我們現在的“講政治”,曾國藩認為通過它就可以“潛移默化,挽回濁俗”。什麼是“濁俗”呢,當然就是外來腐朽思想。“書院者,所以儲人才備國家之用也”,“凡肄業者,必先從事於《小學》、《近思錄》,以正其誌趨,後及群籍,以備考索。故凡經史詩書,悉購置焉。又書朱子‘白鹿洞規’於堂,俾日見之以資警省。月課性理、策論,期有合於胡安定經義治事立齋之意,故不以舉業詩賦列入課程,有誌之士自亦不欲經遇合之心,奪其學問之實也。”應寶時的這篇《龍門書院記》寫得義正詞嚴,寫完後還特意上呈給理學出身的兩江總督曾國藩看,曾國藩回信表揚,說是“說理精實”,“滬上浮靡之風為之一變”,並且欣然題寫匾額。在批文中,曾國藩甚至這樣說,相對興辦龍門書院而言,“方言館著有成效,輪船迅速告成,猶為餘事”。這可能很有些言不由衷了。為什麼呢?上海的廣方言館是李鴻章上奏興辦的,作為上海道,應寶時是它的第一任“館長”;江南製造局是曾國藩、李鴻章共同創辦的“自強”基地,是洋務運動的最大成果,曾國藩是造船事業的第一發動者,其心情之迫切,其支持之堅決,比李鴻章還大得多。就在此前四個月,曾國藩還親臨製造局,驗看中國的第一艘機器輪船,一個月前,曾國藩又登上這艘親自命名的“恬吉”號輪船,在長江來回奔馳,兩次都在日記中有詳細記載,描繪輪船的構造,記錄輪船的航速,並且自豪地感歎:“中國初造第一號輪船,而速且穩如此,殊可喜也!”而應寶時呢,也是製造局的最早“老總”之一(丁日昌擔任“總辦”才兩個月就調走了)。為了抬高龍門書院的“正學”身價,曾國藩不惜貶低廣方言館和江南製造局的“洋務”作用,這不免讓人覺得,批文畢竟是公文,公文總是要寫“官樣文章”的啊!

順便說一句,上海龍門書院,就是現在大名鼎鼎的上海中學。它現在是否“崇尚正學”不得而知,不過,它卻是上海當代最早加入國際文憑組織的學校,更是上海唯一的聯合國教科文項目聯係學校,與美、英、法、德、加、日等國的十多所世界頂級中學建有合作夥伴關係。

第三,曾國藩是在一個半月前接旨,從兩江總督調任直隸總督,閩浙總督馬新貽接任兩江總督,應寶時在這個當口提出辭職,曾國藩顯然不便答應。因此,在馬新貽到達南京的前三四天,曾國藩作出了這個批示,一再肯定成績,同時挽留、勸說。究竟是什麼原因,讓你應道台在“新舊交替之時,決然遠引”呢?你可要“精心一權衡之”啊!末了再加一句,你再等候你的江蘇巡撫的批示吧。這時的江蘇巡撫,就是應寶時的前任丁日昌。論資曆,應寶時也差不了多少,可是丁日昌卻連升幾級,晉升江蘇布政使不到一年,就榮登江蘇巡撫的寶座,而新來的總督馬新貽,五六年前,官位也比應寶時高不到哪兒去,可這幾年更是一路飆升。相比之下,應寶時也許真有些屈才了。平心而論,應寶時確實是不可多得的洋務人才,處理發生在此時的“揚州教案”,曾國藩是借助了應寶時的“馭外”(也就是對外交涉)經驗的。就在曾國藩作出批示的幾天之後,據曾國藩日記,應寶時幾乎天天出入總督府,來了就“久談,皆為洋人要挾之事”,“均為洋務事件”。半年後,應寶時官升一級,當上了江蘇按察使。不過,官運還是不如丁日昌、馬新貽。三年後,馬新貽被刺身亡,曾國藩回任兩江總督,應寶時協助審案,職位還是江蘇按察使。隨後,應寶時被直隸總督李鴻章指名奏調到天津,協助交涉棘手的《中日通商條約》與海關稅則,應寶時認為“倭性狡黠,未可傾我腹心,為彼所□(詐騙)”(應寶時致曾國藩信中語),“從中斡旋,麵詰函爭”,“乃得漸就範圍”(曾國藩致應寶時信中語),再一次證明了他的“馭外”才幹。

0944.劄飭機器局訪購挖河機器同治八年

為劄飭事。照得直隸永定河道頻年漫決,本閣部堂現擬挑挖疏浚。奈北方沙土浮鬆,以鍬鋤等器挖之,不能成塊,少而且緩,其膠粘之土尤難開挖,是挖土已廢人工。及至出土,欲於河心遠送堤岸,尤廢挑力。前聞外洋有水中撈泥器具,亦於舟中激用火輪,製作尚精,不甚費力。倘更有掘挖幹土之器,並有運土遠出之器,此兩種器械果能覓獲,辦工較易為力。應飭江南機器製造局杜道等訪諸洋人,如有此種合用之器,一麵詢悉如何用法,具稟核奪,一麵或可先為酌購若幹,由輪船運解來直,試看使用。合行劄飭,劄到該局即便遵照辦理,毋遲。

0957.批上海機器局稟遵購挖河機器並陳管見同治八年

挖泥機器,不難於製造平底方船,而難於載泥之船送土登堤。聞孫道挑挖黃渡河,苦於民夫出泥遲緩,往往停機坐待。若永定河積沙平堤,由中洪淤沙,距岸數十丈,或二三裏,或十裏八裏不等,非載泥之船所能徑達,亦非木桶盛泥、轆轤橫木所能傳送。惟用鐵條車路運土出堤,較為捷速,但沙地能否造成鐵路,本不可知。且堤上造一直鐵路,則河中之土仍屬不能登堤;若河中造橫鐵路以達於堤,則節節須造無數鐵路,為費太巨。近年中國力拒外洋來開鐵路之議,豈可反自中國作俑?此層決不可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