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種人,有板有眼,坐在主賓席旁邊,笑容可掬,熱情洋溢,勸酒挾菜,殷勤備至,稱得上是飯局的靈魂。我真為他們那張嘴的多功能,驚歎不已,非但吃、喝、說三者並行不悖,還能造出上下交融的快樂氣氛。能琢磨出讓你幹杯的祝酒詞,這也許不算本領;但每一句話都能使主賓席上端坐的人,聽來十分開心悅耳,卻是讓我輩望塵莫及的。一桌十來個人,誰也不是傻子,未必在座的人沒有不想巴結的,然而,誰也插不上嘴,獨他能利用掀起的高潮,一點不顯突兀地把自己的欲望、要求,送進主賓耳朵裏去。
再一種人,敬叨末座,列席奉陪,隻管吃喝,無須發言。雖然有應邀出席的資格,也非普通人物;但這在場麵上,最好懂得人微言輕的道理,得體二字,相當重要,否則下次就沒有你的份了。最怕那些沒心沒肺、不識好歹的,本來不花一分錢地吃了喝了,說聲謝謝,抬屁股走人算了。不!酒這個東西,對心情不好的人,很可能是一劑毒藥,於是便有飯後的餘興節目了。
“唉……”說到這裏,他大歎其氣了。
很不幸,我的這位朋友某君,說的正是他自己。他是出了名的逢喝必醉,逢醉必鬧的主。大家都怕請他,不是由於他一直不得煙兒抽,不那麼走遠。而是因為酒一蓋住臉,此公就管不住自己的舌頭,誰知他是借酒撒瘋呢,還是真的失控?三巡過後,酒酣耳熱,印堂一紅,馬上就不是他了。
他基本屬於第三種人,可又不甘於做第三種人,按他的資曆,能力,也許早該是第一種人了,命運不濟又有什麼辦法?所以他把矛頭總對著第二種人,捎帶坐在主賓席的第一種人,大放厥詞,滿腹牢騷,指桑罵槐,胡亂放炮。再有涵養的第一種人,再不念舊惡的第二種人,也許大人不記小人過,可要提拔他,重用他,大概是沒門了。
其實,他向我坦誠地說過,小的時候怕父母,上學以後怕老師,找到工作怕領導,娶親成家怕老婆。一生戰戰兢兢,如履薄冰。平時說話,結結巴巴,人家以為口吃。不知為什麼?兩盅酒下肚,舌頭也好使了,詞兒也一個勁地往外蹦,按都按不住。結果可想而知,大家不愉快,他更不愉快。
罵完了,傻笑,笑完了,大哭;哭完了,嘔吐,吐完了,朝桌子底鑽,最後像死屍一樣抬回家,在廁所過夜。他太太,絕不給他一點人道主義。“何苦呢?閣下!”我勸某君。
他隻要兩天不喝酒,便基本正常了。“我明白,喝酒沒好處,可你替我想想,我要不喝一點酒,仗著膽子說兩句,罵兩聲,你說像我這樣的小人物,活著還有個什麼勁呢?”
某君苦著臉,朝我尷尬地笑著,他說到這等地步,我也不忍深責,隻好無話了。
雖然我不讚成他這樣喝酒,但說的這些酒論,也還有點現實意思,不無發人思索之處。於是我一直想為某君寫篇短文,將他這些酒精度很高的話語,以供讀者諸君於飯後茶餘一噱。但當我寫到這裏時,我不禁懷疑起來,他是真醉,還是假醉?是醉後吐出的真言呢,或者也許根本就沒有醉?
我還真的有些糊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