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位朋友,人極良善,但是,好酒貪杯,所以,姑隱其名,曰某君。
某君參加革命頗早,進步不大,據說都因這個酒害的。他太饞酒,而且,酒品差,領導對他不待見,上級對他不放心,到了這把年紀,仍舊不官不民,不上不下。他也並不在乎,他說,橫豎快往花甲奔的人了,縱使戒酒,又能把我提到什麼官位上,罷了罷了,還是求得一醉方休算了。
他的酒論,卻很精彩。譬如我勸他,“幹嗎天天喝酒?”他說:“喝酒而不貪汙,不喝酒而貪汙,你說哪個好?”我說:“閣下別跟我攪,這是兩回事。”他笑了。然後又很嚴肅地說,“中國是喝酒大國,喝酒古國,你看電視廣告,天天喝得昏頭脹腦,連外國人的酒,都賣給中國人喝,這說明酒在中國這塊土地上的重要性,我焉能不喝?”
他喝酒的哲學是:老朋友請,不敢不到;年青人請,不能不到;官方的例行公事,不好不到。所以,不是人家請他飲,就是他請人家飲,人家不請,他也不想請,那麼就編著法兒,讓公家,讓老板,讓願意掏錢的冤大頭請。一個字,就是喝。整天醺醺然,陶陶然,張嘴大噴酒氣。“何以解憂,唯有杜康!”這是掛在他嘴上的口頭語。
他說:“凡酒,通常可分為兩類:一種是非喝不可的;一種是不喝白不喝的。前者,親朋摯友,情人知己,盛意難卻,不喝,太駁人家的麵子。後者,便是官家拿支票的飯局了,或老板擺闊的盛宴了。這種大撒把的花錢,絕對慷慨大方,你是不必為他心疼的。據說每年要吃掉幾千億,那咱們花國家千兒八百,或者用掉老板幾個數,就小意思了。於是,名店名廚,好酒好菜,對平素哪怕十過其門也不入的你我工薪階層,不吃又覺得虧得慌,你替國家省,國家也不表揚,你替老板省,老板覺得沒麵子。”所以,他說,“拒絕這等好意,便是天下第一冤種了。”
有時我們有機會在飯桌上相遇,他總是開導我,“老兄,吃那種飯的最大優越性,是用不著發愁禮尚往來,還需要回請什麼的;隻須瞄準好龍蝦、鮑魚、飛龍、石斑就行。一吃一抹嘴,抬腿就走,連聲謝都不用說的。特別是對我這樣見酒沒命的高陽酒徒來說,平素那些酒鬼、茅台、五糧液、瀘州老窯,總在商店的貨架上,可望而不可及。如今瓶在手邊,杯在嘴邊,盡興暢飲,好不快活。”他見我滴酒不沾,便大喊掃興,他老問我:“你省什麼?”“你替誰省?”
有時,我也向他求教,看閣下如此這般地豪飲,究竟酒有何益?
他總結了,酒有三德:一是能給人以平素絕不可能有的勇氣,敢於說平素決不敢說的語言。而醉鬼的話,通常不被計較;二是在那片刻的淋漓酣暢的痛快以後,必然還之以好半天的折騰。喝得愈多,折騰愈甚,這種自我的報應,比別人無端的修理收拾,心理能夠平衡。三是酒這東西,先香後臭,香的是自己的嘴,臭的卻是在別人心目中名聲,不過,你大可放心,不記檔案。所以,某君喝酒,愛出洋相,也許有這一點無須顧忌之處。
他還說,如果說酒有三德,那麼,在公家宴席上,酒足飯飽以後,還有三態,不可不看:一種人,有譜有派,坐在主賓席上,頤然四顧,可敬多於可親。這樣的場麵,對他來講,司空見慣,習以為常。有時三天兩頭,有時上頓下頓。別說這些中國名酒,即使數百元、上千元的洋酒,也不在話下。所以雖頻頻舉杯,但總量是喝得不多的。這種人已經練得爐火純青了,決不過量,也不饞酒。反正有的是共產黨付款讓他喝酒的機會,忙什麼?悠閑從容,點到為止,越是成熟的領導幹部,越是在酒上有節製。我通常不大欽佩這些人的,但每次同席,對他們這方麵表現出來的水平,不管什麼樣的酒都敲不開那密閉的心扉,諱莫如深,真是膺服之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