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夜晚,許山豹最先發現慕容楚楚不見了。獨立團元氣大傷之後,駐地隻有寥寥無幾的幾十個人。許山豹掃過一張張沉默的戰士們的臉,沒有發現自己媳婦。他又不好大張旗鼓地詢問。夫妻吵架畢竟是丟臉的事情,家醜不可外揚。許山豹找了一圈沒見著人,索性回房喝悶酒。正是冬至時節,按老家風俗,是要燉一隻老母雞,全家人圍坐在一起喝酒進補的。許山豹沒那心情,再說獨立團也沒什麼雞好燉,隻好一個人悶坐著喝土燒,喝一口看一眼外麵。
窗外雪一陣陣下,地上很快積了厚厚的一層,有戰士從門前經過,腳踩上去,整隻鞋全沒在雪裏了。許山豹歎一口氣,覺得有媳婦比沒媳婦煩惱更甚。現在的他,家裏家外煩心事一大堆。漢原城是打下來了,但師部給獨立團下的命令是原地待命,不得進城,等候處置。許山豹明白,這處置的意思其實就是處分。處分誰呢?當然是他這個胡作非為的獨立團團長。
許山豹感覺,現在的獨立團其實名存實亡——戰爭快結束了,獨立團卻幾乎全軍覆沒,他作為團長,必須承擔全部責任。許山豹也想過接下來要招兵買馬,重振輝煌,但師部“等候處置”的一紙命令讓他覺得事態嚴重——戰爭結束後很多部隊麵臨轉業,所謂招兵買馬基本上是不可能。沒有了敵人,也就沒有了部隊,或者說很多部隊將會裁減。獨立團何去何從,前景還真不樂觀。
許山豹倒不是在乎自己的團長名號行將消失,他在乎的是自己生死與共了十來年的獨立團或許會被裁減。沒有了獨立團,也就沒有了所謂的團長,沒有獨立團團長,那他許山豹是誰?接下來怎麼活?許山豹還真的沒想過。李師長這次也很沉得住氣。獨立團幾乎全軍覆沒後,他一直沒吭聲,這讓許山豹心裏發毛。他現在太想李師長罵他一頓了,越是罵得狗血噴頭,他越有安全感,心裏就越踏實。所謂“打是親、罵是愛”,不僅夫妻之間適用,許山豹覺得,他和李師長之間,更適用這套潛規則。
許山豹有時候想,他和慕容楚楚之間的感情,還真比不上自己與李師長之間的爺們情:生死與共;包庇、掩護。許山豹犯錯誤了,李師長看不順眼,吼他兩句,甚至踢他兩腳,許山豹都覺得那真是賊他娘的親切。而他和慕容楚楚之間呢,隻有冷戰。雖然同在一個屋簷下,卻是互相看不順眼。又不能吼,更不能踢,否則事態惡化,必將一拍兩散。許山豹狠狠幹下一口悶酒,覺得資產階級嬌小姐玩失蹤遊戲,簡直是可惡之極。
劉文彬卻悄沒聲息地來了。這還是他們倆各自成親後,劉文彬第一次到訪許山豹的新房。新房一點兒都不新,充滿了冷冰冰的氣息。劉文彬觀察到,床上有兩個枕頭,卻是各放一端。他瞬間明白了是怎麼一回事。唉,他和金子倆人的關係,又何嚐不是如此?所謂同床異夢。他們比許山豹夫妻倆的關係也好不到哪裏去。雖然劉文彬和金子倆人的枕頭還挨在一起,可倆人睡覺的時候,卻是誰都不敢碰誰。金子倒渴望接觸丈夫的,可劉文彬避之唯恐不及,這讓金子不敢造次。他們規規矩矩地睡著,雖然枕頭挨著枕頭,卻是咫尺天涯,倆人都仿佛各自睡著單人床似的,視對方如無物。劉文彬再看許山豹的情形,兩隻枕頭的擺位更是泄露了他們夫妻倆形同路人的秘密。劉文彬輕歎一口氣,仿佛自己是作孽者,罪行深重。
劉文彬之所以到訪許山豹的新房,是因為他有個直覺,慕容楚楚很有可能離家出走了。劉文彬在白天指責慕容楚楚卿卿我我,話一出口,他就感覺自己話說重了。慕容楚楚現在是有家室的人,與丈夫許山豹的關係又是如此敏感,劉文彬指責她卿卿我我,這話要傳到許山豹耳朵裏去,那是要引起軒然大波的。此其一;其二,慕容楚楚真對他卿卿我我了嗎?劉文彬現在又感覺沒有。慕容楚楚之所以找他,事實上是傾訴委屈來了。這委屈誰造成的?在一定意義上說,劉文彬難辭其咎。而他非但不排解,反而“血口噴人”,慕容楚楚要是不離家出走那就不是她慕容楚楚。所以,這個晚上,劉文彬偷偷來找許山豹,是來觀察虛實;而許山豹垂頭喪氣一個人幹坐在那兒喝悶酒,又印證了劉文彬的猜測——慕容楚楚果然跑了。
她能跑哪兒去呢?這大雪天的。一想起曾經的校友在冬至之夜離家出走,劉文彬就隱隱地感到心疼。再看許山豹坐在那兒優哉遊哉地喝著老酒,嚼著花生米,劉文彬就氣不打一處來。他不知道,許山豹是在尋找未果之後才回來借酒澆愁的,言語間,就多了一絲冷嘲熱諷。許山豹本來就看劉文彬不順眼。看他狗拿耗子多管閑事,又聯想起成親之夜,慕容楚楚還代他喝過一杯酒,索性老賬新賬一起算,朝他開炮了。
不過這一回,劉文彬倒還理性。自知理虧,自知不敵,幹脆讓許山豹發泄個夠。許山豹借著酒意,劈頭蓋臉地朝劉文彬開炮。劉文彬當起縮頭烏龜,他又覺得沒勁,逗引劉文彬說話。劉文彬牽掛不知所蹤的慕容楚楚,無心戀戰,說是外出找人要緊。許山豹蠻勁上來,擋住門口不讓劉文彬出去找人。說自己的媳婦自己找,姓劉的再來胡攪蠻纏,那就一槍崩了他。劉文彬簡直是哭笑不得。他有時候真懷疑許山豹是青春期沒發育好,逆反心理一直持續到中年時代。為了讓許山豹快點出去找人,劉文彬答應自己不再摻和許山豹的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