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心眼裏說,燕大出身的劉文彬當然不認為它是黃色歌曲。在這一點上,他和慕容楚楚是有共識的,這也是慕容楚楚引他為知己,心裏有什麼話或者說委屈都願意找他談的原因。可現在的處境不是在燕京大學,而是在獨立團,獨立團成百上千的戰士文化水平都很低,他們欣賞不了這樣的歌曲。哪怕在師部,即便是文工團團長劉一飛這樣的人物,也不認可《天涯歌女》是健康的歌曲,起碼它不是革命歌曲。劉文彬於是苦口婆心地跟慕容楚楚談心裏的一層層感受,他甚至談到了方與圓的問題,也就是為人可方,處世要圓,必須處理好堅守內心原則、底線與靈活處世之間的辯證關係。
事實上劉文彬本人也做不到這一點。他也是方有餘而圓不足類型的人,但談起理論來,他還是一套套的。劉文彬談得頭頭是道,卻沒想到慕容楚楚看他的眼神越來越黯淡,這個女人似乎聽到了內心深處什麼東西破碎的聲音,那叫一個悵然若失。慕容楚楚突然道:“沒想到你是這樣的人,外圓內方!”
劉文彬愣住了。慕容楚楚跟他說話的語氣不是一個普通戰士與政委該用的語氣,而是像親人甚至戀人在吵嘴之後的埋怨,絲毫不顧忌什麼。劉文彬有點走神了,什麼時候開始,他和慕容楚楚處成這樣了?
劉文彬事後沒有向慕容楚楚解釋自己是什麼樣的人。在這個世界上,一個人是什麼樣的人無須自己解釋。人總是在他人的理解與誤解中形成著自己在這個世上的形象。劉文彬下令,慕容楚楚必須向許團長交出一份深刻檢查,檢討自己對《天涯歌女》這首歌的認識。劉文彬現在開始警惕他和慕容楚楚之間的關係——不能曖昧,千萬不能曖昧。如果他倆之間傳出什麼風流韻事,他這個政委以後就不好在戰士中間開展工作了。劉文彬下命令的時候臉上冷冰冰的,截然不同於之前他和慕容楚楚之間平等親切的溝通關係,仿佛他們從來就不是知己一樣。慕容楚楚也保持著與他之間的距離,很正式地答應會盡快交出檢查,但有個條件,決不向許團長當麵道歉。劉文彬答應了她的條件。
但收到慕容楚楚交來的檢查,劉文彬還是大吃了一驚。這哪是什麼檢查,而是從藝術角度分析《天涯歌女》為什麼是一首優秀的作品。劉文彬可以預見,這份檢查交到許山豹那裏,此公會如何地暴跳如雷。劉文彬想著要慕容楚楚重新再寫,但考慮到她的個性,估計再交上來的檢查還是會從藝術角度分析《天涯歌女》為什麼是一首優秀的作品。這樣的檢查,不寫也罷。但許山豹那裏如何交差呢?電光石火間,劉文彬做出了一個大膽的行動,代慕容楚楚寫一份符合要求的深刻檢查,以圖蒙混過關。
劉文彬此舉的原因實在是很複雜的。一方麵是惜才,不想讓才女慕容楚楚被開除軍籍,下半輩子充滿風險。此時已經是1949年春天,解放戰爭轟轟烈烈地進行,國民黨軍節節敗退,江山變色隻是時間問題。此時擁有一份解放軍的軍籍從世俗角度講,可以為下半輩子謀一個好前程。慕容楚楚此前要是沒參軍倒也罷了,但是擁有解放軍軍籍卻又被開除,特別是政治上犯了問題,那在新中國立足還是很困難的。劉文彬想的是在人生的關鍵時刻拉慕容楚楚一把。這個女孩子還年輕、任性,不知道前程的重要性,劉文彬覺得,他這樣做,於公於私都是善舉。另一方麵,劉文彬發現自己隻有對慕容楚楚才能這樣挺身而出。
如果是金子犯錯誤呢?他可能會同情加惋惜,但不會冒著風險替她寫檢查。金子隻是解放軍隊伍中成千上萬女兵中的普通一員。劉文彬過目即忘,談不上有什麼深刻印象。仿佛溪水,清澈見底,沒什麼內涵讓劉文彬為之駐足、停留,從而產生激情願意為她做點什麼。但慕容楚楚就不一樣了。她低調而任性,似乎知性女性一般,在眾多的女兵當中卓爾不群地存在。她經常會犯點小錯誤,一副“我愛我師,我更愛真理”的執著勁兒,讓你不得不去為她做點什麼,就像劉文彬現在想為她做的那樣。這是憐香惜玉嗎?劉文彬不敢回答這個問題。他覺得自己這樣做其實也是在犯錯,而且放任錯誤的發生不想著去糾正它,劉文彬覺得自己一定瘋了。他發現自己不知不覺間成了一個玩火的政委,一旦東窗事發,後果不堪設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