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山豹動不動就撂挑子不幹的“軍閥”作風讓劉文彬的頭又大了。劉文彬覺得“秀才遇上兵,有理說不清”那句話概括得並不全麵——秀才遇上將,也有理說不清啊。這個土包子許山豹,怎麼處處跟他作對呢?道理都跟他講明白了,《天涯歌女》不是黃色小調,他偏聽不進去,還胡扯什麼老同誌就不興犯個小錯啥的,說來說去還是世界觀、價值觀的問題。劉文彬覺得,這個世界上最難改變的就是價值觀。它是由家庭出身、個人性格、閱曆或者說經曆等因素綜合形成的。前屠夫、現職業軍人許山豹的世界毫無疑問是血淋淋的,他的視野始終在生死之間逡巡,沒有中間地帶,對什麼事情的判斷都是非此即彼。這反映在歌曲上,要麼是紅色歌曲,要麼是黃色歌曲,歸類很簡單。不像他和慕容楚楚,對一件事物或者說觀念的溝通毫無障礙。
歡迎儀式之後,劉文彬和慕容楚楚聊起了他們的母校;作為燕大女生宿舍的“紫禁宮”、每學期一次的開放日(Open house Day),甚至他們共同都喜歡看的一本書——弗洛伊德寫的《夢的解析》。劉文彬覺得,他和慕容楚楚之間簡直是無話不說,相談甚歡。慕容楚楚身上那種鬱鬱寡歡的慵懶神情突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對所談話題的濃厚興趣。一次政委和普通戰士的談心不知不覺間進行了兩個小時,而他和金子接下來的例行談話卻隻進行了五分鍾。劉文彬不感覺他這麼做有什麼不妥之處。人嘛,都講究個投緣,有共同話題,能聊得來,那就多聊聊。像金子這麼簡單、沒心沒肺的女孩子,劉文彬也實在沒法和她深入交談。金子就像白開水一杯,沒什麼內涵,劉文彬隻是簡單地問了下她的家庭情況、對獨立團的認識等,然後就沒什麼留戀地走了。
金子卻對劉文彬印象非常深刻。這個還不滿十八歲的女孩子情竇初開了。她參軍之時也曾對男女之事有過朦朧的想象,但是想象是虛無縹緲的,金子好幾次夢裏想抓住它卻倏忽即逝。直到劉文彬的出現,金子才猛然明白,她夢中的白馬王子就是眼前這個男人!或者說是這種類型的男人——戴著眼鏡,知書達理,卻又不乏英武之氣。
但明白之後又是深深的失落。兩人差距太大了。金子是農家女出身,沒讀過什麼書。要是不當兵,村頭的王小二他爹王老二估計會請那個全村著名的媒婆潘大嘴過來說媒,將她說給自己的兒子。王小二喜歡金子不是一天兩天了。王小二人長得帥,個子也高高大大的,但是有一樣不好:結巴。王小二一見女人就結巴,除了他媽。全村著名的算命瞎子劉半仙說王小二一見女人就結巴是沒見過真正的女人。等他哪天見了真正的女人就不會結巴了。所謂洞房花燭夜,結巴完蛋時。劉半仙古文功底不好,算命經常會冒出些文白相間的詞語。但恰恰是這一點,使他深受廣大村民的喜愛。因為廣大村民的古文功底也不好,亟須劉半仙這樣的算命先生以他們聽得懂的方式為其指點前程。所以劉半仙就應運而生了。應運而生的劉半仙在村裏享有崇高的聲望。他的話不僅王小二他爹王老二聽進去了,金子他爹老金頭也聽進去了。
老金頭一輩子迷信金子。這裏的金子不是指他的女兒,而是金銀財寶,或者以類似形式表現出來的財富。老金頭共有五個女兒,號稱五朵金花。但老金頭在心裏卻覺得她們是五棵搖錢樹。每嫁出去一個女兒就能收到一筆聘金,這不是搖錢樹是什麼?老金頭為了使女兒們的價值或者說收益最大化,立下一條規矩:凡本村村民有欲娶他女兒者,聘金當為村平均數的1.5倍,外村村民更高,為兩倍。事實上這對老金頭的女兒來說不是福音。因為給得起聘金的人家不是老金頭想象中的富貴人家,反而以討不起老婆的破敗、殘疾人家居多。比如王小二家。雖然王小二結巴算不上很嚴重的毛病,但金子也懷疑算命瞎子的說法——討老婆治結巴,萬一治不好呢?她不得一輩子跟一個話都說不清的窩囊男人在一起過活啊!
的確,金子一點兒都不喜歡王小二。王小二除了結巴,還時不時地流口水,這讓他高高大大的形象大打折扣。金子有一次還聽村裏人說,王小二做夢都想早一天見到真正的女人是長什麼樣的。村裏人說,王小二的口水就是為了這個而流。這讓金子忍不住哇哇大吐。她可不想將自己的清白女兒身交給這麼猥瑣的男人。可老金頭卻覺得無所謂。老金頭對驚慌失措的女兒說,男人都一樣,流不流口水都一樣。關鍵是真金白銀,能拿出真金白銀的人家就是對你好的人家。金子聽了這話更加驚慌失措了。因為她知道,王小二他爹王老二之所以看上她家,不是錢多得沒地方花,而是村裏其他人家都不願意把女兒嫁給王小二。王老二別無選擇,才忍痛出高價答應讓金子過門。
金子就是在這種情況下才逃婚到部隊上來的。女兒的逃婚讓老金頭痛心疾首。因為他剛剛拿到王老二給他的聘金,還沒捂熱呢。得知未過門的媳婦人已不見了的王老二罵罵咧咧地上門討要,老金頭不能不還給他,一手收錢一手交人是他的交易原則。在村裏,老金頭共有五個女兒要出嫁,他不能壞了規矩。隻是在心裏,老金頭對自己這個逃婚的女兒惱羞成怒。這是1948年年初,國共兩軍針鋒相對,三大戰役還沒有轟轟烈烈地展開,勝負未定。老金頭實在是為自己女兒的前途擔憂。解放軍路過村裏的時候,老金頭第一次見到所謂的解放軍長什麼樣。他們衣衫襤褸,大多以穿草鞋為主,有些甚至沒鞋穿,做赤腳大仙。這讓老金頭很沒有底氣。他想不明白,女兒為什麼有福不享,跟這樣一支形象欠佳的隊伍混在一塊。老金頭村後頭的山上有一土匪窩,土匪稀稀拉拉地加起來也有百十號人。他們有時來村裏搶糧,老金頭看見他們雖然手上的武器各異,但吃的穿的都還不賴。特別是那土匪頭子,披金掛銀,腳上竟然還套著一雙不知從哪裏扒來的亮晶晶的皮鞋,晃得老金頭眼都睜不開。到底是解放軍或者說他女兒有前途還是後山的土匪有前途,老金頭判斷不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