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立團團長許山豹不明白李師長為什麼把劉文彬當作一塊寶,強行塞給他,讓他小心翼翼地護著,也不管它燙不燙手,烙不烙人。在許山豹的眼裏,政委劉文彬其實就是個麵團,黏糊糊的,任人蹂躪。許山豹想不明白,一個黏糊糊、任人蹂躪的男人跟娘兒們有什麼區別?可李師長不這麼認為。
李師長說話其實和許山豹都是一個腔調,越親近的人吼得越凶。特別是當你犯了錯誤之時,他會恨鐵不成鋼地拍案而起。這次安縣大戰,許山豹昏迷之前在腦海中最後一閃而過的人不是別人,正是李師長。
安縣之戰打得十分慘烈,炮火一直很猛烈,獨立團死了幾百個弟兄。許山豹也是昏迷後被土堆深埋,最後憋得難受才爬出來的。許山豹爬出來之後想到的第一個人還是李師長。他仿佛看到師長拍案而起,怒喝他許山豹:“無組織、無紀律!匹夫之勇!蠻夫!一個團出去,沒全須全尾地回來,你小子倒有臉回來?那幾百個弟兄呢?”
許山豹爬出來之後下意識地喃喃自語:“狗日的,想活埋老子啊,這點土哪夠?埋秀才還差不多……嗯,秀才呢?死哪去了?”
許山豹心情好的時候稱呼劉文彬為秀才,心情不好時就罵他為麵團了。麵團雖然任人蹂躪,可天天黏糊糊地黏在身邊,絮絮叨叨的,許山豹真是煩死了。煩還不能說,畢竟是黨領導下的軍隊,有團長,必有政委。一個管軍事,一個管生活;一個負責殺伐決斷,一個負責婆婆媽媽。許山豹和劉文彬真是一對歡喜冤家,兩人都想離開對方,偏偏離不了。一場安縣大戰打下來,漫山遍野都是橫七豎八的屍體。許山豹自己差點去見了閻羅王,劉文彬估計也壯烈犧牲了。許山豹第一時間湧上心頭的感覺竟然不是悲傷,而是輕鬆。
對,是輕鬆,但不是喜悅。畢竟共事了這麼長時間,麵團本質上也不是壞人,就這樣英年早逝,還是挺令人惋惜的。許山豹之所以感到輕鬆是因為他覺得從此之後,這個世界清靜了。就像他入伍以前殺的那些豬一樣,一陣陣撕心裂肺的吼叫之後,屠夫許山豹白刀子進紅刀子出——這個世界就清靜了。若幹年前,許山豹之所以成為一個專業屠夫,是因為他覺得殺豬這件事幹脆利落,不拖泥帶水,是一件值得男人去幹的事情。許山豹殺豬時先是親切友好地在豬的頸部拍拍、摸摸,心裏暗暗覷準部位,然後冷不丁地拔出屠刀捅將進去,又準又狠,緊接著豬血就像噴泉一樣飛躥而出了。許山豹刀一抽,順利完成了白刀子進紅刀子出的過程。什麼叫幹脆利落?這就叫幹脆利落。不像麵團,整天嘰嘰歪歪的,不能喝酒,更不能殺豬,留在這世上何用?許山豹的輕鬆感其實就來自這裏。
但輕鬆之後是恐懼,因為許山豹想到了一個人——李師長。許山豹甚至想到了李師長驚聞噩耗後的場景——此公邊吼邊在桌邊來回走,兩盞馬燈高懸。他不小心碰到,馬燈大幅度搖擺,光線忽明忽暗,將他的影子拉長又收縮。然後,李師長拍案而起——不過,說拍案而起似乎也不準確,師長一直在起。他盛怒地來回走動,應該會拍案而罵。
這世上的事多是一物降一物。許山豹不怕別人,就怕李師長。不是職位原因,而是李師長跟他親,護犢子。多少次,許山豹闖禍,李師長將他一頓臭罵之後,又死乞白賴地跑到軍部去為他求情。有一次,許山豹闖的禍比較大,總部首長盛怒之下,揚言一定要斃了這個無法無天的混小子。李師長是怎麼做的?他竟然當著總部首長的麵說,要斃,斃兩個,自己也有失察之罪,應該一塊兒斃了。總部首長差點就喊出“那就他奶奶的一塊兒斃了”的話,但最終,他沒有與李師長一般見識。許山豹這才撿回了一條命,從此對李師長又敬又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