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你呢?”
“得明對我——”匡敏把頭靠在門框上,兩手無意識地卷弄著圍兜,仿佛陷入了幸福而又矛盾的回憶,“剛結婚那幾年,得明對我很依戀……他這個人工作起來就不顧一切,不要家,也不要孩子……偶爾回家一次,他對我倒也過得去,甜言蜜語的,說的盡是些叫女人不好意思又高興聽的事……”
他望著女兒穿得過於樸素,清瘦而又臉色蒼白的身影,鼻孔裏一股酸水直湧,差點嗆住了。女兒才三十六七歲,但看上去比她丈夫還要老成消損。她出生在以艱苦樸素為榮的“土八路作風”這樣個家庭,從小母親沒給她穿過一件時興搶眼的衣服,到了如花的學生年代,穿的更是尼姑一般青一色的衣衫,跟男孩子沒有兩樣。同如今十八九歲打扮得花枝招展,各有個性,各逞千秋,招人喜愛的姑娘相比,他覺得對不起女兒,虧了女兒。“土八路”的家庭,損害了女兒的青春,奪走了姑娘應有的幸福。就是在女兒這樣的年紀,如果她能象外邊愛修飾打扮的中青年女子那樣,經常上上交際場所,下下舞廳,跳跳迪斯科或交誼舞,她也一定能保住對丈夫的吸引力……
“爹——”匡敏淘了米湯,給飯上了大氣,一邊炒菜一邊回過頭說,“得明出國,我也有點擔心;資本主義世界花天酒地,到處賣弄女色,還搞什麼性解放……我怕得明經不住資本主義的腐蝕,爹,您同丁叔叔說說,讓我同得明一塊出去吧,讓我去照看他……”
什麼出國,什麼資本主義腐蝕!他早已經自己腐蝕了自己……
“爹,您看我也買了口紅,買了眉筆,”匡敏丟下菜杓,來到客廳從沙發的提袋裏掏出化妝品,一一展示給父親看,“讓我出國,我也能學會化妝!”
他的淚水再也控製不住了,雙手抱著腦袋深深地埋了下去。這時,讀書的小外孫笛笛歡蹦亂跳地跑進來了,他把書包一丟就鬧著要吃飯,同時匍伏在老頭子身上,用小手輕輕敲著那滿頭銀發的後腦勺說:
“外公,爸爸要到外國去,您讓他也帶笛笛一塊去吧!”
匡魯山忽地在心裏作出了決定:吃過飯就去找丁文,找組織部和政府的年輕頭頭們,一定要阻止對馬得明的提拔和出國。他認定馬得明已經成了個腐敗分子:亂搞兩性關係,在省城賄賂送禮,這樣的人再提拔還讓他出國,肯定如女兒所擔心的那樣,會成為資本主義花花世界的俘擄!女兒買了口紅眉筆,她已經意識到要打扮自己才能取悅並牢牢控製丈夫,可惜她覺悟得太晚了。還有小外孫笛笛—這麼美好的一個小家庭,決不能讓馬得明給毀了。他有責任挽救馬得明,這樣於國於家都是有利的。縱使要毀家,他也要大義滅親,把馬得明揭露出來——避免對黨和國家的事業也帶來更大的損失……
那以後接連幾夭,退到二線的市委顧問匡魯山,可真是又顧又問了。他接連找了市委書記丁文、年輕市長嚴西光,還找了組織部長,紀檢書記,主管工業的副市長,甚至還找秘書長,政府辦主任,外辦主任……
五十八歲,還象當年的學生娃娃那麼樣有張圓臉,靦腆而又文質彬彬的丁文,聽完自己的老上級、老搭擋也是“老情敵”的匡魯山,告過女婿馬得明的狀,沉思默想了好一陣才慢慢說道:
“匡老呀,您說的得明同誌這兩件事嘛,不能算大也不能算小。去省城帶了點土特產送老同誌,提醒他今後注意就行了。其實主要責任還在接受禮物的那一方麵,誰叫你不見野兔不撒鷹,不見棺材不落淚呢!我覺得不正之風的主導責任在上麵,而不在下麵。上一級應當解決而不解決下一級的問題,逼得下麵來行賄送禮搞‘曲線救圓’嘛!至於生活小節問題,個把男女作風,在外國早就不算一回事,在我們國家這個問題還非常敏感,在改革開放的今天,如何處理這類問題,我覺得要慎重……”
“什麼?老丁,”匡老頭憋了一肚子火,忍耐不住打斷市委書記的話,“個把男女作風是生活小節,不算一回事?你的思想也象年輕娃娃們解放到這一步去了?”
“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處理這類問題要慎重,”丁文永遠也不會衝動,不會發火,仿佛近二十年的右派生涯,把他性格上的棱角全磨掉了,“我同紀檢書記們說說,請他們去調查落實吧!如果是男女雙方自願的一般感情失控,恐怕不大好作組織處理。如果是您所說的誘奸—那女孩子有了二十三歲,不是幼女、少女,也很難說‘誘’字,總之……”
“丁文,你這家夥幾十年就學了個‘乖’字——”匡魯山氣得從藤椅上站了起來,繞著丁文的辦公桌邊走,邊敲桌子邊說,“什麼事情到了你這兒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你還打算提拔他馬得明,讓他出國嘛?”
“哈哈哈,”丁文瞅著老夥計笑了,“跟您學了幾十年,難道你還要我小事化大,無限上綱,無中生有嗎?避開得明同誌的間題不談—如果馬得明真正違法亂紀了,一經查實,自然得從領導崗位上拉下來,該負法律責任,還得依法懲處!可是人家就要出國,去解決一拖再拖的上千萬元外彙的技術設備進口問題,這麼大的事,怎麼就能因為一樁尚未落實的風流韻事,取消他的行程呢?就算是誘奸、強奸,按民法也得受害的女方主動控訴,法院才予受理。至於提拔嘛,誰能保證提拔的幹部沒有個把兩個男女作風問題?……”
“丁文,你越說越離譜了,我們這些老家夥,誰象今天的年輕人有這些雞巴問題?”
丁文瞅著匡魯山,笑而不答,停頓了好久,他忽地起身一邊給匡老頭茶杯裏衝水,一邊說:
“老兄,您就有!”
“我?!”匡魯山登地跌坐在藤椅上,瞪著眼瞅住丁文。
“孩子他媽——願她安息,”丁文學外國天主教徒在胸前畫十字,做了個詼諧動作,“您的小妞兒在世時跟我說過,她跟您鑽青紗帳就有過那種事……”
“屁叫!”他心虛理短地低下了頭。
“您有過那種事,並不影響您的提拔!”丁文接著侃侃而談,“我丁文在大學裏同女學生戀愛,也發生過這種事,您不還提拔了我嗎?我們看蘇聯電影《這兒黎明靜悄悄》,《莫斯科不相信眼淚》,人家個把男女問題,照樣當戰鬥英雄,蘇維埃代表、企業家。隻有我們中國,幾千年來就允許皇上有三宮六院,皇親貴胄有多妻多妾,而在民間大豎貞節牌坊,大談封建倫理道德。其實年輕人隻要不傷害他人,違犯法律,在男女交際上,我們這些老家夥要盡量少管,少吃鹹魚少口幹……”
“你說我匡魯山是多管閑事?”老頭子又衝動地站起來了。
丁文又是哈哈一笑:
“我已經向省委打了報告。我們國家現在是爺爺輩執政。中央一級年輕幹部都做了爺爺,有的是四世同堂五世同堂的太爺爺,老太爺爺,省一級領導也很少是沒做爺爺的。我推薦了一位不到四十的父輩,來接替我,我要退就全退,沒有半退半不退的道理。匡老呀!讓我退下來跟您去老幹所作伴吧!象得明這種事,我們不管,政府那邊的年輕人自然會管,他們不會感情用事,一定比我們管得更好……”
政府那邊的市長,副市長們,簡直忙得連耐心聽完老顧問的“告狀”的時間都沒有。
“小嚴,”他終於結束了自己的講話,瞪著站在辦公桌前一會兒接電話,一會兒簽發秘書送來的文件的市長嚴西光,不耐煩地說,“你打算怎麼處理馬得明?”
“匡老,”嚴市長果斷而又直言不諱地說,“得明同誌出國的事已經不能更改了,我們已把三人小組名單通知了香港亞歐美公司的總代表,進口設備事關重大,您知道這是得明同誌一手經辦的,臨時換人要出漏子。如果他真有什麼男女作風問題,回來再找他算帳吧!”
“你還在出國前提拔他?”
“他有了副總工的頭銜,帶隊出去可以了,”嚴西光用鉛筆敲敲他漂亮的額角,“至於副總指揮長的任命,可以把文件壓一壓。”
說完,嚴市長抓起電話要政府人事局,通知他們“壓文件”。
匡魯山雖然遂了一半心願,覺得自己選拔培養起來的嚴西光,到底比丁文那樣的老油條幹脆,可愛。但一走出市長辦公室,他對嚴西光的敢作敢為,獨攬大權又有幾分嫉妒了。好小子,當年我匡魯山“黨領導一切”,碰到這麼重大的人事任命問題,即使背後由我一人拍板,但當人家的麵我還得說聲:研究研究,等我同常委們通通氣吧!你小子倒好,翅膀才硬,就三下五除二,一個電話把人家的任命給壓了—他沒想想,恰好是他自己向年輕人施加顧問的影響和壓力,才這麼“壓”了的。
紀檢會和組織部,抽了兩名幹部去江渚區工地調查馬得明處長的男女關係問題,調查回來後,組織部長親自帶了調查人員來匡魯山家,向考顧問彙報結果。
“你們要如實講,”匡老頭對年輕的組織部長說,“別看他是我的女婿,我受得了。”
“什麼受得了受不了的,”組織部長莞爾一笑,把一份調查材料遞給老顧問,“完全是風言風語毫無根據的事!諾,這是女方寫的旁證,這是女方的父親寫的情況說明……”
匡魯山老頭接過調查材料疑惑不解的看了下去,看著看著,他緊蹙的眉頭舒展開了,最後把材料還給組織部長時,仰天一個哈哈:
“哈——,這個甘綠香、甘知苦父女倆,簡直在給馬得明評功擺好,請功請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