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叢林伏擊(2 / 3)

匡老頭在馬蹄湖別墅度過了兩天隱居生活,把在省城的奔波和衙門的腐朽氣息以及女婿帶給他的不快,統統從腦子裏清除掉,他又重新回到恍惚和清靜無為的心境中來。這天吃過早飯,他拿了釣竿和盛釣餌的小鐵皮桶,來到湖邊那塊大岩板上坐下。好久好久,他雙手抱著膝頭一動未動,象發愣的呆鳥,既沒打窩子,又沒甩動釣竿,仿佛他在等待什麼人。

是的,他在等待同他年輕時一樣正在遭受失戀痛苦的年輕獵手。那天早晨潘雷在他家裏不辭而別後,再也沒有到過他的家。他是一片浮雲,是屬於山野,屬於江湖的人,憎惡老家夥過於舒適的家吧!他是永遠不會再上他家去的了。是因為自己年輕時也喜歡過漁獵,也有他一樣深沉內向而堅強的性格,乃至相似的黑雷公一樣剽悍的體格,自己才喜歡並很快眷戀上他嘛?他要是有個這樣永不遠走高飛的小兒子在身邊,陪伴他度過晚年該多好啊!就是倘若老伴給他留下個滿女兒,能招上潘雷這樣個上門“倒插栓”的女婿,也是前世修來的福氣了。莫名其妙,當了幾十年共產黨的幹部,信奉了一輩子馬列,還是什麼“前世”“後世”的唯心主義。自從退下來,他發覺自己身上膠東農民的氣質和思維方式,一點一點複蘇了。仿佛他又回到了同小妞兒鑽青紗帳,胡作非為的年代。說老實話,男女之間那種隱秘的私情的奧妙,自從走出青紗帳後,再也沒有那種溫馨甜蜜值得回味的了。

他是越老越覺得自己成了不可思議的兒童。

“砰——!”

柳葉兒快要落光的防浪林子裏,突然傳來一聲槍響,接著是獵狗興高彩烈的歡叫聲。

匡魯山老頭抬頭望去,在密密匝匝如萬千掃帚仰天插著的湖洲上戶黃褐色的枝條間一條人影和一隻飛奔的狗,如隔著層簾子約隱約現。人和狗是衝馬蹄湖堤外這邊衝來的,他不由自主地站了起來,扔下釣筆釣餌,朝堤外的湖洲小跑著走去。邊走邊喊:

“潘雷——!小家夥——!”

獵狗阿黃首先在他麵前停下了。阿黃的口裏銜著一隻滴著鮮血的野兔。它有點表功地搖著尾巴,哼著鼻子。

“阿黃,真不錯!真勇敢!”他撫摸著阿黃毛茸茸的腦袋,卻對站在離他十來步開外的年輕獵人指東道西地說:

“可是阿黃,你那天早晨怎麼不辭而別呢?”

阿黃哼哼鼻子,回頭望望主人,似乎說這個問題得請他來回答。

潘雷沒有吭聲,卻走過來從狗嘴裏取下死野兔,呆呆地看了一會,也說東道西地打啞迷:

“差點沒打中屁眼而打了你的腦殼,損了你一張好毛皮!”

“潘雷,這向你哪裏去了?怎麼不去我家?”

“我哪裏也沒去,就在這裏打獵!”潘雷把野兔塞進斜背在背上的漁籇似的網袋裏,提著獵槍腳步沉重而緩慢地朝前走去。

自從甘綠香自作紅娘,把的確比她還要漂亮而又溫柔的,青青妹許配給他,年輕獵手這一向確乎天天在這一帶山野湖洲狩獵。每天——抑或隔天,他把獵物送去野味店,親自交到青青妹手上。當著甘綠香的麵,他表示對她的輕謾,無禮,而對青青妹表露出無限的依戀之情。他是在報複甘綠香,也是在報複自己。那天他端著獵槍衝出野味店,去工地指揮部找馬得明報仇,半路上碰上醉得東歪西倒的“第二任”嶽父甘知苦,把他纏住,要他無論如何送他回店子。他這一耽擱,再去指揮部找馬得明的窩,他卻早溜回城裏去了。接著聽說他乘車去了省城。前天他在山嶺上遊獵,遠遠看到山坡下一輛銀灰色皇冠車朝山梁上駛來,他發覺很象馬得明送綠妹子去醫院的那輛車,一時複仇的怒火燃燒。他象山麂子很快走捷徑截過大拐彎的公路,埋伏在下坡的十八公裏碑旁,密密的灌木林,地形對他非常有利。槍擊得手後,他可以逃之夭夭。下大湖,走大江,天涯何處無禽獸?就在他顫抖的手指剛要扳機的一刹那,他驀地驚叫了一聲!原來他看清槍口瞄準的那張臉,不是馬得明,而是在這一帶山野湖洲結識的怪老頭匡魯山。幸得他的槍口和手指“轉移”得快,才沒釀成永遠無法挽救的大禍!

“老爺子,”想到這裏他突然冒出一句,“你的命真大!”

“噢?”一步不離跟在他後邊的老頭,不知他這句話所指何意。

走出林子,來到碧波連天的湖岸沙灘上,潘雷摘下背上裝得滿滿的沉甸甸的網袋,往沙地上一甩,抱著獵槍坐了下去說:

“嘿,那天你從省城回來,差點象這些野兔山雞,死在我的槍口上了!”

“哦——”匡老頭緊挨著坐了下去,淡淡地問,“槍口走火了?”

“不,我是要殺人!”

“殺人?”

黃狗象一位嚴肅認真的聽眾,隨即也一屁股坐在主人旁邊。

“我要報仇……”

“唔,年輕人,你千萬不可輕舉妄動,心血來潮!失戀的痛苦容易使人頭腦發昏,失去理智,魯莽瘋狂!那次我就差點掏出手槍斃了搶走我小妞兒的學生娃娃——”匡老頭又陷入了恍恍惚惚的回憶中,“後來想想那件事多麼可怕啊!隻要槍一響,我就不僅毀了自己,同時還毀了丁文和小妞兒,丁文死了,小妞兒還想活嗎?一次失戀是犯不上攤上三條人命的!雖說失戀可能造成你終身的遺憾!但愛情畢竟象這大湖的連天波浪,是流動的,沒有固定一成不變的時候!你看那兩個山峰一般的浪頭,是那麼狂熱,那麼不顧一切的擁抱,親吻,但那種能量和熱情渲泄過後,他們又分開了,或者象沒有發生過關係似地平靜下來,或者陷入了感情危機的波穀……愛情就是這麼回事!”

黃狗似乎聽懂了似的,哼哼鼻子點點頭。

年輕獵手卻一動不動,陷入了深深的思索。

“哎——”匡老頭突然想起什麼似地問,“你要殺的那個人是誰?”

“誘奸了我的綠香妹的禽獸……他本來應當坐在你坐的那輛車上,車牌號碼我都記得滾瓜爛熟,不會錯——”

“他叫什麼名字?”匡老頭的□心猛地一衝,打斷潘雷的話。

“他是江南化工總廠工程處的狗處長,馬得明!”

“馬得明?”匡老頭驚得站了起來,“是馬得明強奸了你的未婚妻?”

“雖說算不上強奸,但他利用權勢做誘餌,同強奸也差不多……”

匡魯山老頭晃了幾晃,差一點栽倒。

“畜牲!畜牲——!”他罵罵咧咧,高一腳,低一腳朝別墅走去。沒走多遠又回過頭,走回來,拍著年輕獵人的肩膀說:

“你答應我,千萬不能使槍弄棒地去打殺仇人,報什麼仇,毀了啟己!馬得明的仇我給你報,家有家規,國有國法,他小子犯到了哪一步,上天入地他也溜不掉!你能答應我嗎?”

“我答應!”潘雷似乎既明白,又輕鬆了許多。

當天上午,匡魯山老頭便乘坐小郝的那輛黑色上海牌轎車,風雷火急地回到了市委後院的家裏。到家裏心情還沒有完全平靜下來,女兒匡敏下班回來了,是小郝打電話叫她回家來給老頭子做飯的。大概司機一路上也看出老頭子情緒很壞,行為反常,怕他一個人呆在家裏悶出病來。

“爹——”匡敏一走進客廳,丟下手裏的提袋和裝滿肉蛋青萊的網兜,撲過來拉住坐在長沙發上的老頭子的手,有點兒撒嬌地說,“這回得好好感謝您哪!生薑還是老的辣,什麼事情還得老將出馬。開始您還不願去呢,得明回來說,您這一去不就馬到成功了嗎?”她一看父親皺眉蹙額把頭仰在沙發靠背上,一言不發,用手摸摸父親的額角,擔心地問:“爹,您怎麼了,哪兒不舒服?”

“累啦……”

“累了您就好好坐著休息,誰叫您一回來家也不進就去什麼老幹所呢!”匡敏象哄孩子似的拍拍父親的肩膀,笑笑,轉身束上圍兜下廚房做飯。她不管是淘米,揀菜還是切菜,都坐在廚房和客廳之間的門口的小矮凳上,一邊做事一邊滿懷高興給父親說話:

“爹,您不知道得明這次回來有多高興,對您有多感激嗬!他在家裏一連住了兩晚,每晚都跟我在枕頭邊說悄悄話說到老半夜!他說回來給市委、政府領導作了彙報,領導們對他這次圓滿完成任務的工作魄力和工作成效,表示讚賞,給予了充分肯定……”

“爹,您沒睡著吧!別涼了!得明的副總工程師的批文,昨天已經下了。他的副總指揮長,政府那邊也已辦好了呈報,市委這邊丁叔叔說,派人去省委辦下呈報備案,爭取在得明出國前把文件發下來……”

“嘿呀,也真是,爹您當了幾十年地市委頭頭,也沒撈著一次出國,一輩子都是土包子嘛!得明到今年十二月七日才上四十,他就撈著出國了,我真有點兒嫉妒他,嘻嘻嘻……”

匡魯山老頭的淚水在眼窩裏轉動,他盡力憋回肚子裏去,不讓它流出來。女兒對她的丈夫是那麼癡心,一往情深,更增加了他的痛苦。敏兒嗬,你可知道你的丈夫,背著你幹了些怎樣見不得人的事嗎?那個被他誘奸的姑娘才二十三歲,聽說還是個開野味店的個體戶。你知道了還不活活氣死?你哪點比不上那個叫甘綠香的姑娘呢?當然,你也許長得沒有那個鄉下姑娘漂亮,迷人。這不是你的過錯,你長得象你的母親。鄉下有好多姑娘長得賽似天仙,你小妞兒阿姨就是。你要長得象小妞兒阿姨,你丈夫對你也就不會另眼相看了。

“敏兒,”他忍耐不住地對女兒說,“你覺得馬得明這個人怎麼樣?”

“怎麼個怎麼樣嘛!喲——”飯鍋開了,她跑到火爐邊掀開鍋蓋,她心裏同飯鍋裏一樣咕隆咕隆沸騰翻滾,冒著蒸氣,她將火門關小了點,回到門邊,抱著門框瞅著父親,叮問了一句:“您是說他的工作,還是人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