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男童猶豫不決。他記得他的外祖父死的時候,母親把一切料理得井井有條。他知道這是一件必須做的事。但是另一方麵,他又覺得他不敢在這魔鬼般的黑夜到死人的身邊去。他沒有說個不字,但是也沒有向牛棚門口邁出一步。母牛沉默了一會兒,她似乎在等待答複。但當小男童不說話的時候,她也沒有再提那個要求,而是對小男童講起了她的女主人。
但是,孩子們長大以後,卻產生了一種奇怪的想法。他們不想呆在家裏,而是遠涉重洋,跑到異國他鄉去了。他們的母親從來沒有從他們那兒得到任何幫助。有幾個孩子在離家之前結了婚,但卻把自己的孩子留在家裏。那些孩子又像女主人自己的孩子一樣,天天跟著她到牛棚來,幫著照料牛群,他們都是懂事的孩子。到了晚上,女主人累得有時一邊擠牛奶一邊打瞌睡,但是隻要一想起他們,她就會馬上振作起精神來。
“隻要他們長大了,”她說著搖搖腦袋,以便趕走倦意,“我也就有好日子過了。”
但是那些孩子長大以後,就到他們在國外的父母親那裏去了。沒有一個回來,也沒有一個留在老家,隻剩下女主人孤零零一個人呆在農莊上。
也許她從來沒有要求他們留下來和她呆在一起。“你想想,大紅牛,他們能出去闖世麵,而且日子又過得不錯,我能要求他們留下來嗎?”她經常會站在老牛身邊這樣說,“在森蒙拉這裏,他們能夠期待的隻是貧困。”
但是當最後一個小孫子離她而去之後,她完全垮了,一下子背駝了,頭發也灰白了,走起路來踉踉蹌蹌,似乎沒有力氣再來回走動了。她不再幹活了,也無心去管理農莊,而是任其荒蕪。她也不再修繕房屋,賣掉了公牛和母牛。她隻留下了那頭正與大拇指兒說話的老母牛。她還讓她活著,是因為家裏所有的孩子都曾照料過她。
她完全可以雇用女傭人和長工幫她幹活,但是既然自己的孩子都遺棄了她,她也就不願意看到陌生人在自己的身邊。既然自己的孩子沒有一個願意回來接管農莊,讓農莊荒蕪大概是最自然不過的事了。她並不在乎自己變窮,因為她向來不重視自己所擁有的東西。但是使她深感不安的是怕孩子們知道她正過著貧窮的生活。
“隻要孩子們沒有聽到這些情況就好!”她一邊步履蹣跚地走過牛棚一邊歎息道。
孩子們不斷地給她寫信,懇求她到他們那兒去,但這不是她所希望的。她不願意看到那個把他們從她身邊奪走的國家。她憎恨那個國家。
“可能是我太糊塗了。那個國家對他們來說是那樣的好,我卻不喜歡,”她說,“我不想看到它。”
她除了思念自己的孩子以及思索他們離開家園的原因外,其他什麼也不想。到夏天到來的時候,她把母牛牽出去,讓她在沼澤地上吃草,而自己卻把雙手放在膝蓋上,整天坐在沼澤地的邊上。
回家的路上她會說:
“你看,大紅牛,如果這裏是大片大片富饒的土地,而不是貧瘠的沼澤地,那麼孩子們就沒有必要離開這裏了。”
有時她會對著大片無用的沼澤地生氣發火。有時她會坐在那裏滔滔不絕地說,孩子們離開她都是沼澤地的過錯。
就在今天晚上,她比過去任何時候顫抖得更厲害,比過去任何時候更虛弱,甚至連牛奶都沒有擠。她靠著牛欄說,有兩個農夫曾到她那裏去過,要求購買她的沼澤地。他們想把沼澤地的水抽幹,在上麵播種糧食。這令她既憂慮又興奮。
“你聽見了嗎,大紅牛,”她說,“你聽見了嗎?他們說這塊沼澤地上能長出糧食。現在我要寫信給孩子們讓他們回來。現在他們再也用不著在國外無休止地呆下去了,因為他們現在能在家鄉得到麵包了。”
她到屋裏去就是為了寫這封信……
小男童沒有聽老牛下麵說了些什麼話。他推開牛棚的門,穿過院子走到那個他剛才還非常害怕的死人的屋裏。
小男童找到了一盒火柴,點燃了蠟燭。這並不是因為他需要更多的亮光,而是因為他覺得這是悼念死去的人的一種禮節。
然後,他走到死者跟前,合上了她的雙眼,將她的雙手交叉著放在胸前,又把她披散在臉上的銀發整理好。
他再也不覺得害怕了。他從內心裏為她不得不在孤寂和對孩子們的思念中度過晚年而感到深深難過和哀傷。他無論如何在這一夜是要守在屍體身旁的。
他找出了一本聖歌集,坐下低聲念了幾段讚美詩,但是剛念了一半,他突然停了下來,因為他突然想起了自己的父親和母親。
唉,父母竟會如此想念自己的孩子!這一點他以前是一無所知的。想一想,一旦孩子們不在身邊,生活對他們好像失去了意義!想一想,假如家中的父母也像這位老婦人想念自己的孩子一樣想念他,他該如何是好呢?
這一想法使他樂不可支,可是他又不敢相信,因為他從來就不是那種叫人想念的人。
他過去不是那種人,也許將來能變成那種人。
他看到四周掛滿了那些居住在海外的人的照片。
“你們這些可憐的人!”小男童對著照片說,“你們的母親死了。你們遺棄了她,你們再也不能報答她了。可是我的父母還活著!”
他說到這裏停了下來,點了點頭,臉上露出了笑容。“我的母親還活著,”他說,“我的父親和母親都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