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湛若水作聖之功再議(3 / 3)

陳獻章與程朱的路向不一更體現在他的主靜,反對讀書上。“靜坐”之論,包含著對當時求義理於書冊的傳統學風的否定。明初,隨著程朱理學的官學化,在士人們心目中,讀書考證、訓詁文字似乎成了為學的主旨。這種為學的路向,不但直接導致了思想領域的沉悶,而且還一步一步地淡化著安心立命、超凡入聖的為學主旨,一步步強化著為學的外在功利色彩,為學日益成為與作聖無關之事。對這種學風陳獻章十分不滿,他說:

六經,夫子書也,學者徒誦其言而忘味,六經一糟粕耳,猶未免於玩物喪誌。

即使對六經,如果僅誦其言而不能把握其精神實質,也會變成無用的糟粕,以這樣的方式做學問,將會導致玩物喪誌。在他看來,外在的書本知識、生活經驗知識完全是為培養和保持德性服務的,“千卷萬卷書,全功歸在我。吾心內自得,糟粕安用那!”這些思想都與朱熹大相庭徑。朱熹主張格物窮理、博覽群書,認為各種書本中、典籍上記載著前人、聖人經曆過的事情,包含了豐富的經驗知識,對於人們格物窮理很有幫助和啟發。“一書不讀,則缺了一書道理;一事不窮,則缺了一事道理;一物不格,則缺了一物道理。”但陳獻章認為後世讀書人受了朱熹的影響,教條式地承襲了朱熹等人讀書方法,卻丟掉了聖人的真學:

後世由聖門以學者眾矣,語忠信如聖人,鮮能之。何其與夫子之言異也?夫子之學,非後世人所謂學。後之學者,記誦而已耳,詞章而已耳,天之所以與我者,固懵然莫知也。

正因為後世讀書人在朱熹子的消極影響下,隻知記誦和章句訓詁,使人天生的道德理性被蒙蔽了。

但是,陳獻章並不是絕對否定或反對讀書。他強調“自得”之後“讀書”,又認為“讀書”中必須“自得”。他說:

夫學貴乎自得也。自得之然後博之以典籍,則典籍之言我之言也,否則,典籍自典籍,而我自我也。

這就把自得放在了第一位,而把讀書放在了第二位。這就是說,在讀書中要注意以心觀書,才不至於把書讀死,才能在讀書中有“自得”。

學苟不但求之書而求諸吾心……去耳目支離之用,全虛圓不測之神,一開卷盡得之矣。非得之書也,得自我者也。蓋以我而觀書,隨處得益;以書博我,則釋卷而茫然。

因此,讀書對於陳獻章來說也象“靜坐”一樣,貴於“自得”。他的成聖之道在總體上看是以“靜坐”為主,以讀書為輔的。

(三)關於湛若水

李申把湛若水與陳獻章放在一起論述的,對湛若水“隨處體認天理”和陳湛關係的評述也多偏頗,本人在此予以訂正。

按李申先生的理解,湛若水的“隨處體認天理”是講按照“天的要求修養自己”,說湛若水認為天理隨處存在,心和性都是天理,並通過王陽明對湛若水的批評(支離破碎),說明湛與王不同,而“基本上堅持了程朱學派的學術立場。”(第677頁),這樣就把傳承陳獻章,開明代心學另一路的湛若水又劃到了程朱線上,在這樣的邏輯下,湛不但與王有異,與其師陳便“有所不同”了,所以李申先生舉了湛批評陳主靜的話來進行說明。

湛若水的“隨處體認天理”是心學思想體係,是對陳獻章心學思想和發展,與程朱理學有異,也與王陽明形成了不同的心學發展方向。“隨處體認天理”並非是說到處都是天理,而是說人們對天理的認知,是不受時空的限製。從空間上說,“隨心、隨意、隨家、隨國、隨天下”,無處不可以認知天理;從時間上說,“隨其所寂所感時”,隨動時或靜時,無時不可以認知天理。請聽他自己的解說:

吾所謂體認者,非分未發已發,非分動靜。所謂隨處體認天理者,隨未發已發,隨動隨靜。蓋動靜皆吾心之本體,體用一源……心之本體,其於未發已發,或動或靜,亦若是如此而已。

這就是說,作為本體之心,無論在“已發”或“未發”,“動”或“靜”的狀態下,它總包含著萬物之理,體認著萬物之理。“心體物而不遺,無內外,無始終。”“心”對“理”的體認,既在“未發”的內在的涵養中,又在“已發”的外在的踐履中。這說明湛若水思想的重心在“心”而不在“理”,這就與程朱劃開了界線。心何以能隨處體認天理?是因為心與理在時空上具有同一性,“人心至虛,眾理鹹備”。心對理的體認,是一種不需外鑠的本體功能,就象鏡子,它本來就是“明瑩光照”的,不管照物或不照物,任物或來或去,它依然是那麼明亮光照。

黃宗羲雲;“先生(湛若水)與陽明分主教事,陽明宗旨致良知,先生宗旨隨處體認天理。”這是說,在明代中期的心學思想的發展過程中,湛若水和王陽明代表了心學發展的不同方向,並表明了心學內部存在著一定的理論分歧,其中王陽明的“致良知”和湛若水的“隨處體認天理”是這種理論分歧的集中表現。

湛若水對程朱和陸王都有所批評,他認為程朱理學的“偏與外”和王陽明心學的“偏於內”都犯有“支離”的錯誤。“曷謂支離,曰或偏則外,或偏則內,二者皆支離也。人知偏外者之支離矣,而未知偏內者之支離矣。偏外故忘本,忘本則跡;偏內故惡物,惡物則寂,二者皆支離之疚也。”即認為程朱理學以理為本,從理到心,以理壓製、束縛心,犯有“偏外”的毛病。王陽明心學以心為本,從心到理,以心代理,犯有“偏外”的毛病。二者都有片麵性,都沒有很好地將心與理統一起來。所以,他提出“心無內外”、“心體萬物”的思想,把內與外、心與理、心與事有機地統一起來,把主體與客體相互聯係起來,這就是湛若水的“隨處體認天理”的思想實質所在。

湛若水的“隨處體認天理”對陳獻章的思想有繼承發展,也有修正補充,但總體上看,其精神實質仍然同屬於陳獻章。也就是說,隻有湛若水才得陳獻章學說的真傳,這一點也得到了陳的認可。陳獻章曾十分讚賞湛若水的“隨處體認天理”,在複湛若水函中說:“日用間隨處體認天理,著此一鞭,何患不到古人佳處也。”並由此認定,“江門衣缽屬之子”,還作《江門釣瀨與湛民澤收管》詩三首,並加按語雲:

達磨西來,傳衣為信,江門釣台亦病夫之衣缽也。茲以付民澤,將來有無窮之托,珍重,珍重。

後來,陳獻章還仿效佛教的作法,把江門風月釣台作為衣缽贈與湛若水,湛即成為江門學派的傳人。

湛若水的“隨處體認天理”是以陳獻章的“自然為宗”論為理論基礎的。在湛看來,天理就是自然,心能自然而然地“隨感而應”,體認天理。他說:

“理隻是一個理而謂之天理者,明其為自然,不由安排耳。”又說:

心與事應,然後天理見焉,天理非在外也。特因事之來,隨感而應耳,故事物之來,體之者心也。心得中正則天理矣。

天理是自然,心包含了天地萬物,自然包括了天理,天理不在心外,故心對天理的體認是自然的、無條件地、隨時隨處的。正是在這樣的基礎之上,湛若水的作聖之功就十分推崇陳獻章的“學貴自然”。陳以“自然”之境詮解“聖”,湛認為為學之道就在於保持心性的勿忘勿助與自然:

忘助皆非心之本體也。此是聖賢心學最精密處。不容一毫人力,故先師石翁(即陳獻章)又發出自然之說。至矣!聖人之所以為聖,亦不過自然。

學者下手須要理會自然工夫,不須疑其為聖人熟後而姑為他求。蓋聖學隻此一個路頭,更無別個路頭。

湛若水的“隨處體認天理”是對陳獻章靜坐觀的繼承發展,也有修正補充,一定程度上是以“隨處體認天理”包容了靜坐;換句話說,是陳的靜坐在發展中具有了新的因素,但又是一脈相傳的。湛“隨處體認天理”對陳“靜坐”的繼承集中體現在:同樣以“天理”為體認對象,以“心”為體認的主體;同樣承認“心至虛”而“具萬理”,“無事而非心”,故具有體認功能;同樣承認“道通於物”、虛實參半,“體認物理”即“體認天理”;同樣把體認看作“勿忘勿助”的自然過程。

當湛的學生發現老師的“隨處體認天理”同老師的“靜坐”不一致時,就提出了質疑,湛認為對初學者來說,隻有經過長久的“靜坐”才能洞見自己的本心,因而,“靜坐”對初學者是絕對必要的。

靜坐久,隱然見吾心之體者,蓋先生為初學言之,其實何為動靜之問?心熟後,雖終日酬酢萬變,朝廷百官萬象,金革百萬之眾,造次顛沛,而吾心之本體澄然無一物,何往而不顯露耶?蓋不待靜坐而後見也……隨處體認之功連靜坐亦在內矣!

無事時不得不居處恭,即是靜坐也。有執事與人時,如何隻要靜坐?

在他看來,他的“隨處體認天理”其實就已經包含了靜坐,並把靜坐的範疇擴展了。無事時可以“靜坐”,若有事時,隻要以保持主體心的虛靜,就可以以靜製動,隨時隨處應接萬物,體認天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