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申先生在其輝煌巨著《中國儒教史》下卷第十三章第二節中,以科玄論戰為考察重點,把近代以來的中西古今文化衝突歸結為一句話:“西學、或科學的全麵勝利”,並認為是科玄論戰開辟了中國思想史上“科學的新時代”。他實際上是把科玄論戰作為中國思想史的一個分水嶺。他的原話是:
這場爭論(指科玄論戰――引者注),為中國思想史上的嶄新時代,即以科學為最終決疑標準、而不以天意和聖之言為最終決疑標準的時代,樹立了一個鮮明的標誌。這個標誌告訴人們,從鴉片戰爭以後開始的新學和舊學、或者說是西學和中學之爭有了最終結果,這個結果就是西學的全麵勝利。
中學或舊學的統治地位不是科玄論戰給打倒的,科學無上尊嚴的地位也不是科玄論戰給樹立的,但是科玄論戰作為一個標誌,它標誌著儒教舊學時代的結束,新學時代的真正開始。從此以後,中國的學術開始奠基於西學或稱新學的基礎之上,而中學的價值則要由它來作裁決了。
拋棄了對神意、聖意和經書的迷信,一切思想以是否科學評定優劣,一切判斷以是否合乎科學來定其是非,這是儒教對中國二千年統治的真正結束,是中國社會真正的新生。
以上是本節三段內容的結論,其基本意思可歸納為以下幾點:
1.從鴉片戰爭以來的中西古今文化之爭在科玄論戰結束後以來“有了最終結果”,這就是“西學、或科學的全麵勝利”。
2.科玄論戰作為中國思想史上一個分水嶺或標誌:此前是中學(舊學、儒教)與西學(新學、科學)在“爭雄長,其總的趨勢”,是前者“步步後退”,後者“勢力不斷增長”;此後是中學(舊學、儒教)徹底失敗,西學(新學、科學)凱旋而歸。所以,是科玄論戰為中國思想史開辟了一個“嶄新時代”:“科學的新時代”。
3.中學(舊學、儒教)之所以徹底失敗,西學(新學、科學)之所以凱旋而歸,是因為前者具有梁啟超所說的“籠統、武斷、虛偽、因襲、散失”幾大“基本特點”(李申先生還特別強調說這是“儒教,也是一切傳統思想的基本特點”)。後者“其核心精神是求真”。
4.科玄論戰之後,科學成為“最終決疑標準”,“一切思想以是否科學評定優劣,一切判斷以是否合乎科學來定其是非”,自然,“中學的價值則要由它來作裁決了”。
5.西學(新學、科學)的“全麵勝利”將使“中國的學術開始奠基於西學或稱新學的基礎之上”。
這樣看來,李申先生不僅在中國傳統文化領域,而且在中國現代思想史上,又提出了“最重要的創新學說”。可惜,我怎麼想也不敢苟同,便不揣冒昧,略加評論,以正視聽。
1.從鴉片戰爭開始的中西古今文化之爭至今也沒有結束,並沒有在一場科玄論戰中就“有了最終結果”,而且可能還會延續相當一段時間。如果已經“有了最終結果”,那如何解釋其後發生的一係列文化現象,如1929年到1935年的中國社會性質論戰和社會史論戰,30年代“全盤西化”與“中國文化本位”之爭,以及80年代以來的文化論爭,包括今天的儒教是教非教之爭仍然是中西古今文化之爭的一個表現。這些都是人所共知的事實,至於具體內容,就無須我贅述了,我想李申先生一定被我知道的清楚,為何視而不見,存而不論呢?既然中西古今文化衝突至今還沒有結果,也自然就談不到勝利者是誰。
2.李申先生對科玄論戰以西學或科學的全麵勝利判釋,是不完全符合這場論戰的實際的。隻要全麵審察科玄論戰的文獻,就可以發現,當時討論的問題是十分廣泛深入的,是新文化運動後期最具現代開拓意義的一場爭論,主要了探討了科學與哲學,科學與道德,科學主義與人文主義等方麵的重大問題,涉及到了物質――精神,主體――客體,自由――理性等不同層麵的內容。其內容之廣泛,學者之眾多,文章之精彩,為20世紀中國思想史上不多見。這些問題並沒有得到徹底解決(其實思想學術的爭論,不象在實際工作中具體處理某些問題,可以得到一對一的真正的“解決”,而往往是站在不同立場,不同角度,不同背景對某些的判斷、看法,形成不同的觀點,爭論是思想展示,是交流溝通,而不是一定要決出個雌雄。一般的說,這些不同的有思想觀點正是社會曆史錯綜複雜狀況的反映,雖然曆史隻能走一條路,但多種路線的構想、設計是必要的,都是有自己價值的),也談不到誰勝誰負,隻不過由於當時共產黨人的參與,“唯物史觀派”和“科學派”在科學主義這一點上的共同之處,以及政治形勢有利於科學一方,便取得了強大的攻勢,造成了“科學派”戰勝“玄學派”的印象。我覺得,純粹的學術爭論隻要各有各理,各說各理,持理而爭,互不相讓,就不好說誰勝誰負。至於超出學術以外的其他因素的幹擾,那就不好說了。
後來,馬克思主義史學家認為科玄論戰的真正勝利者是唯物史觀派。在科學派與玄學派的激戰中,唯物一元論者以後來者居上的優勢,對雙方都進行批判,如陳獨秀就對這場論戰定了性,指出了論戰雙方的唯心主義性質。他說:“隻可惜一班攻擊張君勱、梁啟超的人們,表麵上好象是得了勝利,其實並未攻破敵人的大本營,不過打散了幾個支隊,有的還是表麵上在那裏開戰,暗中卻已投降了。就是主將丁文江大攻擊張君勱唯心的見解,其實他自己也是以五十步笑百步。”他還指出胡適的心物二元論乃是唯心論的一種變種。“唯物史觀所謂客觀的物質原因,在人類社會,自然以經濟(即生產方法)為骨幹”。但是,這決不是說唯物史觀“不重視思想文化宗教道德教育等心的現象之存在,惟隻承認他們都是經濟的基礎上麵之建築物,而非基礎之本身。”鄧中夏對此曾總結道:
科學方法派大概都是學過科學的,他們的態度,第一步是懷疑,第二步是實證(拿證據來);他們的主張,是自然科學的宇宙觀,機械論的人生觀,進化論的曆史觀,社會化的道德觀(見胡適之上海大學演講辭)……唯物史觀派,他們亦根據科學,亦應用科學方法,與上一派原無二致。所不同者,隻是他們相信物質變動(老實說,經濟變動),則人類思想的都要跟著變動,這是他們比上一派尤為有識尤為徹底的所在……總括起來,東方文化派是假新的,非科學的;科學方法派和唯物史觀派是真新的,科學的。現在中國思想界的形勢,後兩派是聯合戰線,一致向前一派進攻、痛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