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魃:終於,我看見伏屍萬裏。
黃帝終於把蚩尤的頭一劍斬落,血噴了他一身,渾然不覺,他發出響亮的大笑聲。身為人皇的他忘記了遠古的記憶,眼前這人首的主人,曾是他的哥哥。
我好奇帝俊的心到底有多冷,他就在頭頂的那片雲層之上注目,卻一言不發,兩個兒子自相殘殺,屍山血海,他卻隻是個煽風點火的看客,我便是他為黃帝準備的工具,天女女魃。
可現在這人間的汙濁已經充斥了這片土地,都淪陷了。青衣不再如羽,腳步日益沉重。那個繁花似錦的天界,我已無法回去,我知道這也是帝俊的遊戲,三皇之首,五帝之尊,他玩物,玩人,玩地,玩天,連命運,也在他手中隨意被揉捏。
我隻是默默地受了,因為至少,人間還有他。
應龍,我以為他是帝俊施舍給我的安慰。
我的應龍他也是王啊!龍帝,雨神,他是帝俊給黃帝最大的禮物,也是帝俊的最大助力,我記得帝俊送他下界時,拍了拍他的肩,說:“等你這次回來,我就該歇歇啦……”
可為什麼現在,都回不去了呢?
其實我不在乎的,我知道他也是,我們在一起就好,我們用平凡的雙腿,走過中原,走過燕趙,走過江南,走過瀾滄江,翻過玉龍雪山,我們的足跡遍布這篇叫做華夏的土地……“幸福也就是如此吧”我總是這般想拉著他寬厚的手,輕輕地揣著自己小小的,女兒心事。
可是在某一天,我們來到了赤水之北,萬頃紅海,炫目得讓人心顫,我們在水邊走走停停,似是被微涼的海風勾起了記憶,突然我說:“咱們去水裏玩玩兒吧,我好久不遊泳了呢!”他笑了,寵溺地拍拍我的頭,拉住我的手,向水裏前行。突然那個聲音響起:“誰?!滾!”應龍麵色一緊,回道:“應龍!”聲音還是像從前一樣自信,帝名一出,萬將臣服。
可是現在……“應龍?”那個聲音緩緩地重複了一遍,然後突然紅色的海水,募地升起,這是一條黑龍,他隻是斜瞟了我們兩眼。輕輕說:“應龍?龍帝?”滿是不屑的意味,然後又是一聲暴喝:“那也得滾!”水浪漫天蓋過來,這被人間濁氣汙浸了的身子它避不開,我們就像是兩片葉子,被拍飛在了水邊上,那頭黑龍甚至連再看我們一眼的興致都欠奉,“呼”地沉入了水底。
腥鹹的海水夾雜著泥沙撲在我們身上,在肆意翻滾的海風將冰冷的身子吹得發疼時,我終於被提醒:我不再是天女,眼前這個男子,也不再是那個縱橫天地的神,我們都隻是,最普通的凡人。
顧不得一陣陣濕冷,我抓住他的手,是略帶哭音的語調吧:“都是……都是我不好…”他竟似是笑了,用手替我拭了拭頭發,卻又發現自己也是渾身濕透,索性把我摟在懷裏,然後他說:“是我沒用。”掛在嘴角那一絲笑,不知是該叫嘲諷還是落寞。
那之後,世上少了兩個不食人間煙火的神,我們就在赤水邊蓋起了屋子,紅色的土地承不住太多的莊稼,隻得薄田兩畝,但也夠我們吃啦。收成好的時候還能釀上幾壺小酒,紅紅的海洋,柔柔的月光,對飲的我們,那是最美的好日子啊……我似乎也忘記了自己曾經有雙可以驚天動地的手,現在他們隻是在昏黃的油燈下穿著針,引著線,密密地縫著一件件小衣裳,為我們未來的孩子。這時候他總是在一旁注視著我,然後替我理好垂亂的發髻,他說這是我最美的樣子,怎麼看也看不夠。我喜歡偎在他懷裏,沒有了浩瀚的神力,我覺得隻有他的懷裏才有安全。有天我靠在他的肩上,麵朝大海,海風吹起一絲要入冬的涼意,我說:“應龍,我們要永遠快樂地在一起。”這是一句多麼簡單的小女兒情話,可他卻沒有立刻說出“好”那個字眼,頓了頓:“如果有永遠的話……”
可憐那沉浸在溫柔鄉的我啊,又忘記了歲月已把我們納入了他的統治範圍,恒河沙數,他早已決定把我們碾作塵土,和這眾生一般。
等我再一次被提醒的時候,是應龍病倒的時候。
那個曾經立於萬裏風沙之上不倒的身子啊,破陣斬風,一件破蒼穹的豪氣都褪了色,經不住歲月那輕輕地咬噬,從不知病為何物的他如今被這個惡魔死死扼住了喉嚨,我手足無措,心急如焚,我不懂醫術,不認識草藥,隻能看著他的臉色一天天蒼白,眼神一天天空洞,那是對陣蚩尤也從沒有過的絕望。終是有一天,他穿好那件月白的長衫,坐起來拉起我的手,笑:“怕是……怕是不得永遠了啊……對不起…”我不出聲,死死攥著他的手,拚命地搖頭,我瘋狂的搜索著記憶,想找到一個能救他的人…不知為何,腦海中就出現了那條黑龍。顧不得那麼多了,我風一樣衝到海邊,令我驚詫的是,他好似知道我要來一樣,一襲黑衣站在沙灘上,背對著我,話語一如既往的簡短:“隻有一種辦法,用這個吸出他的濁氣”,似是頓了一頓“你喝下去。”然後扔過來一個黑盒子,突然回過頭,似是戲虐的笑了笑,他的影子漸漸虛化,隻留下最後一句話不知是在天地間回響還是在我心裏轟鳴:“然後他為神,你為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