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時候回來?紀剛也總是這樣問自己。可是他也不知道。
後來,劉逸雲就很少給紀剛打電話了。劉逸雲在信裏說,女兒要長大了,以後的開銷大得很,打電話太浪費了,我們以後就寫信吧。
汽車繼續前行,不久就開始翻越折多山。坐在後麵的一個姑娘突然哇哇吐了起來,將中午吃下去的所有東西都吐了出來。她這一吐,坐在她旁邊的一個中年婦女也開始吐。紀剛突然一陣眩暈,胃中一陣翻滾。他緊緊閉上眼睛,咬緊牙關,這才慢慢緩過神來。這個時候,突然烏雲密布,空中落下了拇指大的冰蛋子。很快,遠方山巒的頭頂已經變成了白茫茫的一片。透過窗戶,紀剛看到公路上有許多藏民在跪長頭。
車到康定,紀剛在情歌廣場附近買了幾袋犛牛肉和一串用犛牛角做成的吊墜。他想把這些送給女兒。妻子婦科病很嚴重,他又去彩虹橋買了幾朵雪蓮花。買完這些,他們又上路了。
車過天全,便很快駛入了成雅高速。紀剛閉上了眼睛,嘴角掛著淺淺的微笑。他能感覺到,家,已經越來越近了。
夜裏十點的時候,三菱越野車終於到了新南門車站。一下車,紀剛就感覺到悶得喘不過氣來。剛走幾步,汗水就濕透了衣服。難以隱忍的壓抑在心頭徘徊。
他身上穿的這件深藍色的T恤,還是劉逸雲八年前給他買的。站在川流不息的人群之中,紀剛仿佛感覺自己已經離開了幾個世紀了。
紀剛沒有直接回家,而是鑽進了一家名叫小紅美發的小店裏。他說,剪發,洗頭,刮胡子。他聞到一股濃烈的香水味,透過那麵巨大的鏡子,他才看到自己身後站著一個穿著暴露的女人。
這個女人化著濃妝,看不出真實的年齡。可能有三十了吧,紀剛這樣想。
這個女人的大半個奶子都暴露在外麵,她帶著讓紀剛看不懂的微笑,曖昧的說到,哥哥,我們這裏不剪頭。
紀剛有些害怕與這個女人的目光相碰,他有些害怕,但他又有些想。他說,不剪頭?那給我洗個頭。
那個女人將手放到紀剛的頭上,兩塊柔軟的胸脯緊緊的貼在了他的脊梁上。女人嬌滴滴的問,哥哥,你是洗大頭呢還是洗小頭?
紀剛的身體開始顫抖,血液在瞬間合著外麵的溫度沸騰起來。最後,他逃出了那家美發店。
他在新南門附近逛了半天也沒打到車,他順著濱江路往下走,一直走到了合江亭。他從合江亭打車,往玉林小區走。距離並不遠,但卻走了整整半個小時。開車小年輕問他,你是西藏的吧?
紀剛本來想說我是土生土長的成都人,老子在桐梓林砍飛刀的時候,你娃還沒生呢。但是他沒有這麼說。八年,已經將一個人改變得太多太多。他甚至能聞到自己身上酥油茶和犛牛肉的味道。他說,恩,我是甘孜新龍的。
小年輕帶著紀剛兜了一個大圈子,才將車停在了玉林小區的門口。紀剛知道這小子給他繞了路,換了他當年的脾氣,估計連車都要給他砸了。可是現在,他沒有這麼做。他心裏又開心,又緊張。他不知道該用怎麼的表情麵對自己的妻女,他不知道見到妻女的第一句話該說什麼好。
他站在自家小區的門前,可是他卻忘了回家的路。他自己都有些不相信,這條夢到過無數次的路為什麼突然找不到了呢。那座大煙囪去了哪,守門的劉大爺去了哪,曾經的自己,去了哪?
他一邊走,一邊向路人打聽。後來,他終於走到了自家單元的門口。他認得門口那棵銀杏樹。那棵銀杏,是他在香港回歸祖國那一年和劉逸雲一起栽的。
他站在家門口,卻沒有勇氣敲門。他內心忐忑不安,他一遍遍的罵自己沒出息。後來,他終於鼓足勇氣敲了門。
他已經想好了,等到門打開後,他會給妻子和女兒一個大大的擁抱。或許抱著大哭一場。然後一家三口去小區外麵的秦媽火鍋好好聚一下。他要喝酒,他會讓劉逸雲喝酒。等到喝醉了,他會牽著兩個女人回家。
他甚至早就計劃好了這三天的安排。第一天,他會帶著女兒和老婆去歡樂穀痛痛快快的玩上一天。第二天,他會帶著妻女去看自己那年邁的父母。第三天,他想去看看特警隊犧牲戰友的父母。
他將耳朵貼在防盜門上,希望聽到一陣急匆匆的腳步聲,或是一個女人扯著嗓門問,誰啊?可是等了半天,他所希望的都沒有來到。他使勁拍了拍半,大聲喊了劉逸雲的名字。
隔了半響,門終於打開了。開門的是一個坐著輪椅的女孩。接著燈光,紀剛清楚的看到這個女孩沒有右腿。
女孩一臉青澀,看模樣有十四五歲。十四五歲,和紀冉冉差不多大小。花樣的年齡,卻失去了右腿。紀剛的心微微有些疼。他連忙道歉,說,對不起,我敲錯門了。
紀剛轉過身,準備往樓下走。可是他剛走幾步,就聽到身後傳來一個女孩的聲音。最開始,他以為自己聽錯了。他沒有回頭,隻是停下了腳步。
他聽到,那個女孩在叫他爸爸。
他希望那個女孩是認錯人了。他抱著一絲僥幸轉過身,卻清晰的看見女孩臉上與自己相似的眉目與神情。
他推開門,看見客廳的正中央擺放著一個女人的遺像。他感到山塌了。他沉默了許久,最後撲通一下跪在了地上。
她怎麼能走呢?她怎麼能丟下我和女兒就走呢?她還沒有跟著我過上一天的好日子怎麼就了呢?她說好要和我拍婚紗照,怎麼就這樣走了呢?我不願相信她真的走了。我不相信。
他跪在地上,淚水不停的往下掉。最後,他哭得已經沒了眼淚。珊珊用手輕輕撫摸他那布滿風塵的頭發,他就這樣靠著女兒睡著了。那一夜,他睡得特別的香。
因為他回家了,回家了。
在劉逸雲的墳塋前,珊珊說,媽媽死了,死了已經五年了。2003年檢查出乳腺癌,她誰都沒有說。一年後,她就走了。死的時候,她留下了98封家書。我看了時間,這些信一直寫到了2012年。我懂她的意思,每隔一個月,我就給你寄一封。
珊珊說,你算過嗎?你和媽媽結婚7年,你們在一起的日子有多久?你可能沒算過,但媽媽算過,你們在一起的日子滿打滿算隻有15天。15天,半個月的時間,就是你們的所有。媽媽想和你說話,媽媽想和你吵架,媽媽想和你一起去做許多許多的事。隻要和你一起,無論做什麼都是世上最浪漫的事。
可是她的世界沒有你。七年來,媽媽把這15天翻來覆去的想了個遍,白天想,晚上也想,想你年輕時為她寫的每一首詩,想你說的每一句話,想你的每一個動作,想你的每一個表情,甚至想你發脾氣時的樣子。想完了,她就翻出相冊看你的照片。看完了你的照片,她就看我。因為她說,我的身上有你的影子。
你知道嗎?媽媽這七年,就是靠著這些回憶熬過來的。
媽媽一直活在自己的幻想中。每次看見一家三口在外麵走,媽媽就會哭。那個時候我不懂,我不知道母親的淚水究竟是何意。但我知道,母親一直活在她自己的世界裏。在她的世界裏,一定有一座大房子,房子裏有我們一家三口。這麼多年,就是這個幻想在支撐著她。有時在街上看見穿警服的人,她就會發瘋似的跑過去。可是等走近,看清不是你,她卻還要跟在那人後麵走出很遠很遠。
媽媽走的時候,對我說,你是警察,你是光榮的高原警察。小時候,我也常常為自己的父親是警察而自豪。可是後來我懂了,你保護了無數百姓群眾,卻沒有保護好你的妻子和女兒。看見我的腿了嗎?512地震那天你在哪?你一定在災區搶險救災吧。但你是否知道,那個時候你的女兒在哪裏呢?你知道我被埋在廢墟下想的最多的人是誰嗎?是你啊,爸爸,我想你了,即使你在我的心中是那麼的模糊,模糊的我幾乎不知道你的模樣。但是我想你了,我想見到你,我沒有了媽媽,我不能再沒了你。
紀剛坐在劉逸雲的墳塋前,唱了一首她年輕時最喜歡的情歌。王菲的《我願意》。當他唱到我願意為你忘記我姓名時,他哭了,珊珊也哭了。
我不知道我究竟睡了呆多久,當我再次從黑暗中醒來,右腿依然疼,但已經比先前好多了。我用手摸了摸右腿,發現血液已經凝聚成一塊。我揉了揉太陽穴,終於記起了先前發生的一些事。
這是我第一次執行押送任務,我們的任務是押送一名殺人犯到康定看守所。我的搭檔是拉蒙。一路上都很順利,直到車行駛到理塘,一輛飛馳的大貨車向我們衝來,司機為了躲避大貨車,拚命的打著方向盤和踩著刹車。但車還是沒有停住,撞斷了安全帶,向著深淵衝了過去。
那一瞬間,我的腦海裏異常的安靜,聽不到一絲雜音。我感覺到自己似乎飛起來。爾後,是一陣陣碰撞和翻滾,我感覺自己就像一隻螞蟻一樣,在車廂內被甩來甩去,直到車停了下來。
我不能死,我一次次的告訴自己。我咬著牙,向黑暗中那縷亮光爬去……
在黑暗中,我向著那縷亮光不停的爬著。我的右腿又開始劇烈的疼,每爬一步,我的身體就會痛得不停的顫抖。
這段路很短,這段路又很長。我咬著牙,不停的向著那個方向爬。好多時候,疼痛讓我幾乎昏闕。我感到我的右腿即將和身體分離,骨肉相連的那麼一丁點讓我疼得喘不過起來。
我的右手和左腿在地上摩擦著,左右緊緊的握著那把隨身攜帶的56式半自動步槍。人在槍在,隻要我還有一口氣,槍就會一直在我的手上。
我使出了全身的力氣,身體卻隻移動的那麼一點。
我的心開始陣陣絞痛,全身冰涼,迸沁著冷汗。
當我指尖觸摸到光明的刹那間,我再次暈了過去……
“冉冉昨天為什麼會突然跑走了?”降初詫異地抬起臉問我。
冉冉為什麼走你不知道嗎?明知這樣想不對,可我還是這樣想著。我又開始煩躁。
“冉冉喜歡趙飛。”我說。
降初似乎錯愣了一下,纖細的手指絞著衣角:“我不知道冉冉喜歡趙飛。”
她似乎急於辯解,因為她又說道:“而且,趙飛他,我不喜歡趙飛,昨天的事情我並不知道,如果知道我一定會阻止趙飛的。”
“是嗎?”我明知故問,心裏卻想著別的事情。
降初緊緊地看著我,似乎被我質疑之後連手腳都不知道怎麼放才好。過了一會兒,她似乎下了很大的決心,輕聲問道:“李峰你……喜歡冉冉吧!”
我不置可否地看向她,沒有說話。降初垂下眼瞼,睫毛微閃,我看到她睫毛下極力隱藏卻又濃重的悲哀。
“我先給你熱飯吧。”降初說。
我看著降初端著飯盒進了廚房,過了一會兒就聽到乒乒乓乓鍋碗相碰的聲音,我覺得溫暖地讓人心煩,我給趙飛打了個電話,告訴趙飛降初在我這裏。
趙飛趕過來了,不到十分鍾就來了,我不知道他一路闖了多少個紅燈,不過想來也不會,因為這個小縣城原本就沒有幾個交通信號燈。我又在胡思亂想了,我想。
“彭!”趙飛幾乎是撞進門來的,氣還沒喘勻,一進門看到安然坐著的我,破口就問。“降初呢?”
趙飛頭發散亂,眼窩下陷,想必是昨晚一夜沒睡今天一大早又去了降初家裏等降初。他總是會把自己的心情勇敢地表達出來,就像他可以說自己等降初等了多久,可以為降初製造各種浪漫,而我,與趙飛比起來就優柔寡斷了,如果是我一定會在門外躊躇很久,直到不得不見才會進來。
我想知道,對於愛情,我倆的態度哪個更好一些,哪個更容易動人。
我指指廚房,降初聽到動靜也從廚房裏慢慢踱出來。看到趙飛,降初的臉色堪比鍋底灰。我看著降初,心裏明白了,原來,我倆的態度都不好,因為我倆都失敗了。
“降初。”趙飛急切地走過去抓住降初的手臂,感覺到降初大力地掙動又歎口氣輕輕放開她。
趙飛退後一步,這個距離讓降初舒服些。
“昨天的事,我向你道歉,降初。”趙飛柔和地說道。
廚房的傳來“咕咕”水沸的聲音,降初手指攥著門框在上麵輕輕摩挲:“你不用道歉,隻是我不……以後不要再那樣了!”
降初還是心軟地不懂拒絕,一句“我不喜歡你”她說不出來。
“降初你誤會了。”趙飛想去拉降初攥著門框的手,但是看到降初拒絕的神色又放了下來,“我不是在為我的示愛道歉,我不後悔喜歡你,也不後悔將我的心意告訴你,降初!”
趙飛絲毫不顧屋中還有個像是外人的我,話語直白語氣深情地霸道。我想我該找個地方呆著,離開這間屋子。
“李峰可以作證!”趙飛突然走過來拉起我,“李峰知道我是多麼認真地愛你!降初!昨天我也說了,我不奢求你能現在接受我,但是隻希望你不要把我推開,慢慢地試著接受。降初!”
被趙飛從椅子上拉起來,我看到降初愈發別扭地神色,降初皺起眉頭,質問道:“你不是說要向我道歉嗎?這就是你道歉的方式?你的道歉就是讓已發生的事情重新上演一遍嗎?”
我從沒有見過降初有著這樣激烈的反應。降初這個樣子讓我有點心疼,也無可奈何!
趙飛慢慢放開我,向降初解釋道:“不是的,降初,不是你想的那個樣子,我是想來道歉的,我想為了昨天和你爭吵的事情向你道歉,沒想到又惹得你生氣。”
“咕咕!”水滾的聲音越來越大。
“我以後不會再阻止你來找李峰了。”趙飛說。
“我想找誰都是我的事情,而且……冉冉昨天突然跑走,你就不擔心嗎?”降初的神色又平靜下來,轉身進廚房看火。
我聽到水溢出來的聲音。
我不想再聽她們兩個爭吵,我覺得我得把心放在冉冉身上,現在冉冉是最重要的,我告訴自己。
“趙飛!”我叫住要進廚房的趙飛。
“怎麼?”趙飛回過頭來問我,他看我的眼神有點奇怪,好像很無奈。
我起身從桌子上拿起岩寓的畫稿。“冉冉想讓你幫著看看的。”我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