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手裏有一撥沒一撥地挑著麵前的青菜,我不愛吃青菜,從高二開始。
一口氣吐完,他才又說道:“小夥子,你們這一代生的時候好啊!什麼苦都沒趕上!我們那個時候……”
撲哧!
我不想打斷他,可是他說到這裏我忍不住想笑,他的樣子看起來要長篇大論,但是他的語氣就像一位行將朽木的老人在向下一代感歎自己悲慘又無奈的一生,這不像他的性子。
“沒關係,你接著說。”我有些羞赧,趕緊解釋道,“我是有點不適應你的語氣。”
格子襯衫哈哈一笑,身體放鬆地向後靠去,自嘲地笑道:“我是人沒老,心先老了!”
“七幾年那時候拉薩還在實行計劃經濟,整個城市破敗的不成樣子。那時候在內地市場經濟已經開始探頭了,可藏區發展的慢,不過好在有國家補助,日用品都是直接從北京上海運過去的。”說到這裏他神色有些不自然,端起保溫杯喝口水潤喉。
我耐心地等著他繼續講,雖然講的是拉薩,並不是我要去的川藏高原,但我強烈的好奇心促使我專心聽下去,我突然想到他剛才說要從盒飯講起,但卻之口沒有提,也許是被我打斷之後忘記了,不過這並不影響我的興致。
喝完水,他平定了神色,這才繼續講:“我那時候才十六歲,你也知道我家裏是北京的,家裏條件也不錯。我到拉薩之後很不適應。在拉薩,肉,糧食之類的生活用品都是按人頭供應到單位,部隊裏相對要好一些,但是我在家裏奢侈慣了,對那裏的艱苦生活很排斥。”
我點點頭表示理解,但是我體會不到那種感覺。
他笑了笑,問我:“大二八,解放球鞋你知道嗎?”
“恩。”我又點點頭,老實說道:“大二八我小時候在鄉下見過,都是很老的東西了。”
“是啊,可是在那時候能有一輛大二八已經是奢侈品了。”他並沒有看著我,眼睛盯著我身後的椅子,陷入回憶:“家裏從北京給我運生活用品,捎帶著還有一輛大二八,部隊裏管的嚴,平時沒機會騎,我就在每月休假那天騎上大二八滿大街溜達。那時候傻乎乎的,還覺得自己特有型,碰上漂亮小姑娘還得意地吹口哨。”
他嗬嗬一笑,又說:“不過也就是這樣碰上她的。”
“她?一個女孩嗎?”我想。
“那天下著雨,我一手扶車把一手打傘在路上閑逛,路過電廠的時候剛好看到一個女孩被一輛自行車撞了一個趔趄,手裏提的幾盒盒飯掉了一地,我就過去幫忙,我們就這麼認識的。”他說。
很老套的橋段,不過也許到了重點,我正安靜地聽他往下說,他卻不說了。
“然後呢?怎麼不說了?”我疑惑地看向他。
格子襯衫端起保溫杯喝水,杯子擋住他的半邊臉,我看不清楚他的神色,他悶悶的聲音好像從杯子裏傳出來。
他說:“然後我們戀愛了!”
他沒頭沒腦地說這麼一句,我一時接受不了,就像在讀一本小說,序章洋洋灑灑寫了一大篇,正準備看更加精彩的正文時,翻開下一頁竟然以一句話結束了!
格子襯衫放下杯子,爽朗一笑:“唉!我是想,我這把年紀的人,和你一個年輕小夥講這些,實在是……汗顏!哈哈!”
他這一笑,我也從沉悶中掙脫出來,咧起嘴輕笑道:“每個人都有年輕的時候。”
格子襯衫笑的更加開懷。
“後來呢?後來你們怎麼樣?你又怎麼離開拉薩的?”我急切地問。
“後來……其實沒有後來。那天之後我知道她在電廠上班,每月休假我都到電廠去找她,那時候沒有公園沒有遊樂場的,我就騎車帶她在路上閑逛,逛得多了,聊得投機,感情越來越好。每次去找她我就把家裏帶來的東西給她捎去。可是她一次也沒要。”格子襯衫臉上露出既無奈又了然的神色,很矛盾。
我不能理解這種矛盾,所以聽他繼續往下說。
“她是個很高傲的女孩。”格子襯衫微微一笑,“也很倔強。這是我以後才知道的。有一段時間部隊安排我們連到電廠去幫工。電廠的條件更艱苦,你根本想象不到。”
“當時有個民謠:‘電廠點蠟燭,煤礦燒牛糞。’”他說。
“這麼說我就想象得到了。”我笑了笑,捶捶發木的肩膀,坐了一天的車,很疲累,但絲毫不減和他談話的興致。
格子襯衫也扭動身子,將一條腿折起來腳蹬在椅子上,繼續說道:“在電廠裏每天工作將近十個小時,雖然苦,但總算和她能天天見麵。”
冉冉的身影又浮現在眼前,如果能和冉冉天天見麵,我想,隻怕連藥都會變成甜的。
我以為格子襯衫也是這麼想的,但他的神色很淡,淡地看不出情緒起伏,他繼續說:“隻有近距離接觸時兩個人的矛盾才會凸顯出來。她是個藏族姑娘,身上帶著藏式的高傲和狂野。她喜歡藏族的曆史,她和我聊讚普鬆讚幹布如何帶領他雄勁彪悍地騎兵氣勢磅礴地踏上吉雪沃塘,聊吉雪河的改道,聊文成公主,聊拉薩城的建立。”
格子襯衫垂下頭,讓身體完全放鬆,我感覺到他無力的情緒,一種明知問題所在又不能逃避不能解決的無力。
他抬起臉,問我道:“你知道我喜歡什麼嗎?”
我微一怔,正不知道如何回答。
格子襯衫歎了口氣,原來他並不是在問我,也不需要我回答,他繼續講下去:“我當時對藏區的了解僅僅是按例份發的幾斤蘿卜白菜,還有那些不到三層的木頭水泥房子。她說的那些東西我聽不懂,但是我仍然很耐心地聽她講,因為他是我喜歡的女孩。”
這種感覺我體會的到,就像冉冉電話裏講的象征希望和幸福的格桑花,還有孩子們的歡笑,我雖然不能體會,但我喜歡聽。
我的思緒還沒有從冉冉身上抽離,格子襯衫已經開始繼續講他的故事,他說:“從認識她開始,我才算真正進入了藏區。我學會了觀察生活,從觀察中去探索她們神秘悠遠的文化。那時的我深刻地體會到自己的渺小。”
他又一次伸手指著窗外的天空讓我看,說道:“就好比站在這樣的天空下的感覺。”
夜幕悄悄的降臨在這個浪漫的高原小城,如果尋找一種顏色命名藏區,可以是高原天空無限的蔚藍,可以是德格印經院一層一層的白,也可以是隨處可見的高原紅;然而想要尋找一種味道命名藏區,那隻能是無處不在的藏香了,它輕輕環繞著寺廟與人家,人們每天點燃,輕煙直上,連接著雪域與天堂。
藏香,是藏區民間日用中不可缺少的,人們用它朝佛、驅邪。佛經上說,一色一香無非中道,意思是說若心中精誠,焚香供佛,和用心香供佛一樣。不食人間煙火的佛祖,便依靠這無定形,有誠意的煙霧,與塵世結成了隱約的聯係。
高原的夜晚來得特別早。窗外,是一座座大山,山上插滿了五顏六色的經幡。層層疊疊的雲幕將落日掩在身後,唯留下淡淡地鵝黃光暈。像一幅囊括天地的淡彩水墨畫。
雲幕滾滾下遠山如黛,好似沉睡的遠古上神,神秘莊嚴。
我站起來,頭向外伸想更貼近窗外,身子卻不自覺向後退,我越是癡迷地去看越是打心眼裏畏懼。
格子襯衫也看著窗外,感歎道:“它能讓你覺得自己像螻蟻一樣微不足道。”
我沒有聽出來他說的是這窗外的景色,還是他當時貼近的藏族文化,但是我特別想表達我此時的心情。
“不止是自己,我覺得在它麵前任何生命都顯得渺小,但它又像是最活生生的生命體,它擁有一切生命所擁有的美好——吸引你就像火苗吸引飛蛾一樣。”我說。
“看來你已經開始和它對話了。”格子襯衫微笑著說。
我笑笑,隻當他是調侃我,輕輕坐下來等著他繼續講他的故事。
格子襯衫露出一個意味深長的笑容,又轉回最初的話題,說:“當時的我越是貼近這種文化,越是被它吸引。我開始體會到我喜歡的姑娘為什麼會如此執著地為她的家鄉著迷,她執著的精神也感染了我。那時候我最大的樂趣就是看保羅·薩繆爾森的《經濟學》,保羅七零年獲得諾貝爾獎,財經報紙上經常出現有關他的文章,我為他著迷。”
我聽的癡迷,他講的這些我完全不懂。從康定到八美的路上,遼闊壯美的濕地草原風光綿延不絕。在寬敞的公路上,你總能看到騎著摩托車的藏民從你窗前呼嘯而過,他們用圍巾裹著,隻露出兩隻炯炯有神的眼睛。似乎,天地間,任他獨行。
“她對理想的執著精神感染了我,卻體現在完全不同的領域,她的理想本身就是摯愛她的故鄉,而我的理想在她看來是完全物質化的,庸俗現實的可怕。”格子襯衫繼續說道。
我雖然聽得不算太懂,但是也大概明白了他的意思。
“這個藏族姑娘的思想很單純。”我說,話一說出口我就後悔了,我似乎沒有立場去評價他們兩個中的任何一人。
格子襯衫並不在意我的貿然,他點點頭,補充道:“她活在自己理想中的世界。我融不進去。”
我聽的有些傷感,心裏害怕後麵發生的事情,但是我又執著地想確定答案,我問道:“後來你們分手了?”
格子襯衫點點頭,他依舊抱著腿坐著,卻散發出沉寂的氣息,萬事了結之後的沉寂。
他原本靜靜地坐著,不帶任何神色,突然一笑,說:“你知道她後來怎麼和我說的嗎?”
他總是喜歡提出這樣的疑問,喚起我的注意力,然後又自言自語地說:“她說啊,第一次見到我的時候看我腳踩大二八的樣子活像一個土暴發戶,說我就是鑲了金牙也掩蓋不了內力的痞氣。”
他頓了頓歎一口氣,又說:“可是她說當我扔了自行車上前幫忙的時候就已經被我吸引了。他喜歡我毫不掩飾的熱情和善良。”
我看到格子襯衫的表情有些模糊,看不透他現在是什麼心情。
“後來你們……”我不知道怎麼說,又一次笨拙地提到後來。
“就像之前說的,我們沒有後來,我們分手了,我也複員回到北京,之後又到綿陽。”格子襯衫靜靜地陳述道。
我突然明白為什麼我會如此執著地往下問,原來我是希望聽到他說一個相反的答案,比如——他們成家了,或者,格子襯衫並沒有離開拉薩,但是顯然我的希望是完全不可能的。
隱約覺得這個故事在某些地方撼動了我,但我又迷茫的把握不住重點。
故事講到這裏,格子襯衫鬆了一口氣,眼皮闔起一半,但是精神很好,他又說:“其實,她愛我,至少當時是愛的,我也愛她,也許現在仍然愛著,但是到了我這種年紀,這種愛已經不是一段感情,也不是一個人,隻剩下一種心情。就像藏在被現實磨黑的心底裏的一點亮光,偶爾想起還是會覺得幸福。”
“這麼說,你們沒有在一起是因為感情和理想不合。”我試探地說。
格子襯衫聽到我的話,沉吟了一會兒,說道:“算是,也算不是。”
我不解地看著他。
“可以說是因為感情和理想不合而分手,也可以說是現實狀態與理想狀態不符。我們相愛想在一起,這是理想狀態;但我們各自追求不同,無法融合,這便是現實狀態。”他說。
“為什麼不能把現實狀態和理想狀態完美的糅合起來,或者說是在感情與理想之間找一個契合點?”我不假思索地問,因為我想到了冉冉。
格子襯衫定定地看著我搖搖頭,“如果愛的不那麼深刻,或者對於理想不那麼執著也許有這種可能,但是不管是她還是我,都沒有做到。我們受的感染太深,誰都不願意妥協。”
被他的眼光注視的很不自在,讓我覺得恐慌,來自心靈深處的恐慌。我想結束這個話題。
“說到北京,讓我想起一個朋友,他也是北京人。”我說。
“同學?”格子襯衫迅速地從自己低沉的思緒中抽回,問道。
我點點頭,輕鬆地說道:“他叫趙飛,是我的大學同學,我們關係很好。他常常說起北京。”
說到北京,格子襯衫又恢複了原本的豪爽,暢懷一笑,感歎到:“我已經很久沒回北京了,等什麼時候有時間一定要回去看看。如果說拉薩給了我追求理想的力量,那麼北京才是我理想的本源。”
我們終於又回到輕鬆的談話氣氛裏。
“也許這次去川藏,它也會給我追求理想的力量。”我笑著說。
“會的!”格子襯衫篤定地回答我。
“也……”我剛說了一個字,突然覺得不合時宜,硬生生卡住了。
格子襯衫了然一笑,溫和地接著我的話說:“也希望它能給你一份完美的愛情!”
我臉上燙的厲害,又找不出話辯駁,事實上我確實是想這麼說的。
夜幕降下,窗外影子斑駁。火車的隆隆聲越來越緩,突然嘎吱停下。
窗外出現幾盞暗淡明滅的路燈。火車停的地方是個不知名的小站。
格子襯衫看了看窗外,說:“我到站了!”
“恩?”我一時還沒有反應過來。
他站起身去拿行李架上的包裹,一邊對我說:“小夥子,跟你聊的很開心,對了,還不知道你叫什麼名字?”
“李峰。”我說。
格子襯衫走的匆忙,我一直在怔愣中沒有回過神,也忘記問他的名字,想想也不過是個過客,就像很多人一樣,在你的生命旅途上來了又走,兜兜轉轉。
大巴翻過折多山,路況越來越不好,顛簸得讓人昏昏欲睡。好在窗外的高原美景讓人留戀往返,遠方的雪山在陽光的照射下變得晶瑩透亮,塔公草原上隨處可見的格桑花幸福的開放著。陽光照在臉上有一種溫暖的感覺,我閉上了眼睛。
大巴又緩緩前行,車裏空了不少,我扭頭看著窗外的黑暗,仿佛此時是昨晚的情景重現,但我的心情卻輕鬆許多。
沿途的風光很美,那一片茫茫的綠色在藍天的襯托下散發著獨特的魅力。隻是我已經失去了欣賞風景的心情,我感到自己的胃在強烈的顛簸下開始抗議,終於忍不住了,哇哇的吐了出來。車在山間穿梭,昏昏欲睡的我閉上了眼睛。夢裏,我見到了冉冉。夢很長,但當我醒來後卻又什麼也不記得了。草原上吹起了大風,將一簇簇強壯的青草卷起,美麗的格桑花在風中搖曳。到達甘孜縣,已經是下午六點了。我第一次坐這麼久的汽車,感到全身快要散架,走路都沒有了力氣。
想到很快就能見到冉冉,我的心忍不住雀躍,在昏暗沉悶的車裏,我像個脫離塵世的異類,欣喜,躁動。
每次要見到冉冉之前我都會有這種感覺。
記得高三那年暑假臨近結束的時候,趙飛約我和冉冉出去吃飯,當時已經將近兩個月沒有見到冉冉,我也是像現在這樣的心情,既高興又緊張。我期待見到冉冉,又緊張地害怕見到她。
約在街邊的小餐館裏。那天冉冉來的很晚,我不時地向門外張望,又怕被趙飛察覺,我像做賊一樣偷偷用餘光往門外瞄。
偶爾和趙飛的視線對上,我尷尬的不知所措,就訕訕地笑笑,裝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口中嗔怪道:“冉冉在忙什麼呢!朋友都不顧了!”
再一次抬頭時剛巧從玻璃窗外捕捉到冉冉快步向這邊走的身影,我迅速地埋下頭,假裝沒有看到,心裏卻樂開了花。
冉冉進來之後一個勁地道歉,解釋遲到的原因。原來她利用暑假到孤兒院做義工,剛巧那天晚上有個心髒病的孩子傷寒發熱,她不放心,直等到熱度退下去才匆忙趕過來。
那時正值盛夏,冉冉一路匆忙跑過來,麵頰沁出細汗,粘著額角幾縷細發。我著迷地看著那幾縷發絲,心裏忐忑不安害怕被冉冉察覺,卻又忍不住欣喜。
冉冉神色有些疲累,但是精神很好。趙飛說了句什麼,逗得冉冉咯咯笑起來。
趙飛開朗健談,冉冉涉獵廣對問題見解獨到,他們兩個很能聊得來。我很少說話,隻是靜靜地聽著。我羨慕能和冉冉侃侃而談的趙飛,卻也享受著傾聽的樂趣。
心思細膩的冉冉不時地引我加入談話,我感激她的體貼,這讓我覺得在她心裏掛念著我,也讓我更喜歡她。
那天冉冉說的最多的就是她照顧的心髒病兒童。
這個孩子生下來就被拋棄在醫院,先天性心髒病,醫生斷定活不過五歲,後來就被送到冉冉所在的這家孤兒院。
冉冉講這些的時候表情很憂鬱,我的心也跟著憂鬱起來。
冉冉說,這個孩子原本身體就弱,又趕上發燒,躺在床上氣若遊絲地樣子讓她心疼。
我也覺得心疼,但是我想我沒有冉冉疼的那麼徹底。
趙飛說先天性心髒病會有紫紺的症狀,嚴重的活動時還會呼吸困難。然後他們又聊到心髒病上去。趙飛總是有能力讓氣氛調解,而我隻要一看到冉冉多半就無心思考別的事情了。
冉冉喜歡孩子,這或許就是為什麼冉冉會到川藏支教。
四周的旅客們都已沉沉睡去,我仍舊毫無睡意。
我以欣喜期待的心情迎接我的新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