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保護好媽媽,這句話我從小都在對自己說。媽媽一個人辛辛苦苦把我拉扯大,白天忙工作,晚上還有為我做飯、輔導功課。
那個時候的我,已經成年了,雖然並不健壯,但也有不小的力氣。何況,這一拳是在憤怒中擊出的。
父親用手捂著嘴,鮮血從指縫間流了出來。看著父親的樣子,我頓時有了報仇雪恨的快感。我的嘴角甚至露出一絲冷冷的笑。
父親站直了身體,給了我重重一耳光。一股液體從我鼻腔裏冒了出來,我不清楚究竟是那邊鼻孔在冒血,隻知道鮮血順著嘴角留到了我那白色的校服上。
我不知道,在男人的骨子裏,是否都有用武力解決問題的因子。但至少在當時,當兩個男人的戰鬥即將打響的時候,母親一把推開了父親和我。
母親很堅強,但我的心中卻隱隱作痛。我似乎聽到了母親心碎的聲音。父親想要解釋什麼,但被母親拒絕了。
母親說,老李,你什麼也不用說了,我就問你一句話,願意和我好好過不?
父親來不及擦去嘴角的血,連忙回答道,願意,我願意!
這就好比一場夏日裏的暴風雨,來也匆匆,去也匆匆。但我們心裏或許都明白,這是一種妥協。一種對生活的妥協,更是對生活的無奈。好多時候,我們別無選擇,唯有朝著這條路一直走下去,即使不知道前方是什麼,但總比跳崖要好得多。因為,對於生活,我們隻有一條路。
我將那封信小心翼翼的藏了起來,放在我抽屜的最深處。我希望這封信像遠去的時光那樣,永遠的消失在這個世界上。但我的腦海中卻常常浮現照片上那兩個女人的模樣,想要忘記,卻又越發的深刻。
父親從邊藏調回成都,以這樣一種“生硬”的方式插進了我的生活中。
麵對這個突然出現、和我身上流淌著同樣的血脈的男人,我一時間不知所措。父親,在我心裏一直就是一個名詞而已,現在卻生動地站到了我的麵前,我隻能選擇沉默和無聲對抗。
他畢竟是我的父親,而且很快就在履行父親的職責,他找到了我的班主任,並且以委婉的方式塞了紅包。
意外的紅包讓班主任眉開眼笑,而且很快就讓我調到了冉冉的旁邊,讓她幫助我學習。
那段時間,除了對父親的出現不適外,我整日處在一種低沉的亢奮中,整日趁冉冉不注意的時候偷偷打量著她的側臉。
這是冉冉的發,這是冉冉的笑,這是冉冉獨一無二飄逸的長裙,這是……我夢中出現了無數次的冉冉!當時我想,要是冉冉永遠在我身邊那該多好!
記得大街小巷開始賣楊梅的時候,每到這個季節,我就會和冉冉去學校周邊的農戶裏偷楊梅。不知道是從哪個春天開始,我愛上了楊梅。又或許是愛上了冉冉。我喜歡楊梅那紅彤彤的樣子,像個害羞的少女。五月楊梅正滿林,初疑一顆值千金。這座城市的天氣很怪,雨總是來得有些匆匆,來得匆匆,走得匆匆。
春天來臨的時候,當大片大片的油菜花在學校周圍開放,偌大的大學校園裏,飄溢著的是楊梅的暗香。借著昏黃的燈光,望著那些我在無數個日夜都垂涎三尺的楊梅,我和冉冉終於在某個夜晚的掩護下伸出了手。我們努力地踮起腳尖去觸摸我心愛的那一抹嫣紅。我喜歡看冉冉吃楊梅時的樣子,像一朵含苞欲放的花朵。嫩黃春梢的映襯下,那楊梅綠如玉、紅似火。一陣風吹過,楊梅枝條跳起了舞,如夢魘般的楊梅在眼前飄動,讓人浮想連翩。忍不住伸手摘一個品嚐,軟綿柔潤的楊梅肉柱輕觸嘴唇,心頭蕩漾起一股春潮。
輕輕含在嘴裏,有些甜、有些青澀的味道在口中湧動。
既是著迷於冉冉清脆咯咯的笑聲,也是被周圍濃重的學習氣氛感染,那一段時間我幾乎所有時間都泡在教室裏,成績突飛猛進。
站在同一起跑線上我才漸漸了解冉冉的想法。她說她想做一名醫生,不求懸壺濟世,隻要仁心仁德。說這話時冉冉笑的開懷,眼睛晶亮晶亮,渾身都散發著希望。那時我就想,“冉冉你會是一名好醫生!”
車廂裏昏暗的燈光打在車窗玻璃上,少年時冉冉清麗可愛的麵龐在腦中定格。
遠處的天邊露出一抹亮色,映出聳立的崇山峻嶺,綿延不斷令人瞠目。
對麵身穿藍格子襯衫的中年男子從睡夢中醒來,正歪著頭朝窗外張望,臉上還帶著睡夢初醒的迷蒙。
“唉!這個地方我來回看了不下十次,每一次看到都仍然覺得震撼!”那男子目不轉睛地盯著窗外,喃喃地說。
遠處山巒迭起,一抹紅日從高聳的山峰後微微探出個頭,映的半邊天清麗剔透,清黝的山峰仿佛睡夢初醒的少女披著一層薄紗沐浴在初晨的陽光下。
這個男人仍舊沉醉在初晨的美景中,我沒有順著他的話接下去。火車依舊不緊不慢前行,陸續有旅客從睡夢中醒來,不斷有人被窗外的景色吸引,驚訝的,欣喜的,讚歎的。
我又想到了冉冉,在去年夏天的一個清晨,冉冉來和我辭行,她說她要到四川藏區支教。那天冉冉身穿一條白紗吊帶裙,裙擺隨著冉冉不緊不慢的步伐微微蕩漾,就像今日窗外迷離的白霧。
那是最後一次見到冉冉,她有她的夢想也總是追隨著自己的夢想走。那天冉冉轉身離開時披肩的長發蕩起一個圓弧,很美,淡淡的薄荷味鑽入我的鼻腔,縈繞在心頭。
沒過多久,冉冉從新龍打來電話,高興地說起她在那邊的生活,說起邊陲生活的貧困,說起那群可愛的孩子們。
從那天起,我就強烈的想到她所在的地方看看,看看她所描述的情景,看看她口裏那群可愛的孩子。
其實,我是想看看能不能一輩子和她在一起。
愛情就像氣球一樣,你越是想抓緊它,就越容易把它捏碎。愛情本來並不複雜,來來去去不過三個字,不是我愛你,我恨你,便是算了吧,你好嗎,對不起。在愛情沒開始以前,你永遠想象不出會那樣地愛一個人。在愛情沒結束以前,你永遠想象不出那樣的愛也會消失。在愛情被忘卻以前,你永遠想象不出那樣刻骨銘心的愛也會隻留淡淡痕跡。
車廂中的人們漸漸活泛起來,三三兩兩湊在一起聊天。對麵的格子襯衫打了杯水回來,他彎腰把掉在地上的報紙撿起來扔在凳子上,大喇喇往上一坐,笑著問我道:“小夥子!怎麼看你一路上都不怎麼說話,到甘孜?”
“恩,到甘孜去。”我有些訥訥,自從母親過世之後我變得沉默寡言,時間久了也忘記該如何與人溝通。思想就像一株久旱的槐木急切地需要清泉的澆灌,卻又無力吸收一樣。
格子襯衫有著北方男人特有的豪爽,對我的愛答不理完全不在意,咂咂嘴,熱情地問我:“聽你說話帶點四川口音,你是四川人?到藏區去做什麼?”
他的豪爽讓人心生親近,我老實說道:“我是成都人,到藏區工作。”說完就閉上嘴,突然我又覺得很不禮貌,連忙問他是哪裏人。
“我啊,我祖籍北京的,後來到綿陽做生意,就定居在綿陽了。你到藏區工作,剛畢業的大學生吧,做什麼的?”格子襯衫一連口說道。
我指指頭頂行李架上的迷彩包和捆成豆腐塊形狀的棉被,剛想開口他就搶說道:“小夥子你是當兵的。”
“不算是。”我笑著搖搖頭,“特警,藏區特警。”
“哦!”格子襯衫明白地點點頭,他擰開保溫瓶蓋子,放在一旁晾著,一邊感歎道:“小夥子好樣的!我年輕的時候啊,也當過兩年兵,那時候是在拉薩!七幾年的時候條件比現在艱苦多了!後來複員回來就做起的生意,剛開始的時候什麼都不懂,還得多虧一幫戰友幫忙。”
他的語氣中夾帶著惆悵的意味,我頓時想到了父親,順帶覺得麵前的格子襯衫也親切起來,就和他胡天胡地地聊侃。
襯衫已經等不及了,對著瓶嘴輕輕啜了一口,燙的茲著牙,接著我的話說道:“等你到了藏區啊,隻怕就不想回來了!”
“是嗎?”我不明白,父親也是不顧母親阻攔非要去藏區,然後數十年沒有回家。父親也是這麼想的嗎?也許等我到了那裏就會明白,所以現在什麼都不想思考。
“你看窗外。”天已大亮,格子襯衫放下保溫杯半撐起身去開窗戶,我看他側身使不上力,也站起來扶了一把。
脫離了清晨的飄渺神秘,遠處的綿延重疊的山巒清晰地映在眼前,像是正值青年的男子,勇敢又充滿力量。
高闊的天空藍的深遠,幾朵溫厚的白雲遙遙綴在天上。這讓我想到“蒼穹”,覺得此時再沒有一個詞可以這麼準確地稱呼這片天空。如果說高聳的山峰展現力量,那麼這片天空就是在展現一種包容力。
格子襯衫手指著窗外,沿著他的方向我並沒有看到一件確切的事物,也許他指的就是高原的所有,他問道:“你看到這些景象有什麼感覺?”
什麼感覺?
“美!”我不解他的意思,但仍是不假思索地脫口而出:“美,美的震撼!”
格子襯衫微笑著搖搖頭,退回到椅子邊坐下,說道:“藏區的景初看來都是美的,人人都說這是震懾人心的美,可是你要細看,要去品。”
我從未見過這樣的天,藍的那麼幹淨、純粹,像高原清澈的湖泊般讓人沉醉。鬱鬱蔥蔥的連綿大山上,成群的犛牛正深埋著頭,品嚐著碧綠的青草。宏偉的寺廟和成林的佛塔以及那多彩的經幡,讓藏區披上了一層神秘的麵紗。
他閉上眼睛,似乎在回味窗外的景象,繼續說道:“藏區的山、水、草、木,或者一培土都是活的,等你到了藏區,他們會留你。”
我展顏一笑,他如果說出一番大道理來我或許還能被說服,可他說這些草木山川會留人,我權當他是在說笑,我相信如果我願意留在藏區那一定是因為冉冉,就像現在我因為冉冉去藏區一樣。
看他的神思又一次飄向窗外,我不禁想逗逗他,笑問道:“那麼你呢?怎麼沒有留在那裏?”
和他談話有種平和中又放飛思緒的感覺,讓我覺得放鬆,看他突然沉靜的樣子我生出玩笑的心思:“怎麼,難道藏區的草木沒有留你嗎?”我嘿嘿調笑他。
他也笑了,還大大地伸個懶腰,裝作無奈地歎口氣:“唉!倒是留我了,可惜我丫的沒聽懂。”
說完他自己也覺得好笑,大大地咧開嘴笑起來。
格子襯衫笑的開懷,我也陪著一笑。他雖然笑著,可他看似豪爽的笑容裏卻帶著自嘲,讓我覺得苦澀。
“是因為什麼原因回來的吧?”我不忍看他的臉,覺得刺目,我低下頭小心翼翼地問他。
他止了笑,手伸進上衣兜裏摸出半包煙,可能一想到這是在火車上,又無奈地收了回去。
“要說為什麼,這話說起來就長了。”他的語速很慢,我以為他會說什麼,他卻反問我道:“說說你吧,小夥子,你是怎麼想到去藏區呢?”
我下意識地說道:“我的父親……”
“你父親在藏區做過特警。”他插過我的話,“因為這個?”
生命中有太多的變數,人群來去匆匆。無論怎樣,誰能說誰在自己心中的位置更重呢?生命中有太多的驛站,我們會在何時分離,又在何時相聚呢?所有的夢,所有的幻想,曾幾何時如此接近,而現在卻成為彼岸的格桑花。我想去父親曾經戰鬥過的地方看一看,我想去那片神秘的高原,我要去尋找一個答案。
我還清楚的記得我將我要去高原這件事告訴父親時,他對我說,你應該在大城市,而不是在高原。以後你還有很多成為警察的機會,聽爸的話,放棄麵試。媽媽走了,你還有我。以後做什麼決定之前,先給我商量下……
我去哪你管得著嗎?我是死是活管你什麼事?我就是想去看看那裏到底有什麼吸引你的,讓你不要父親,不要老婆,不要兒子。當初你是怎麼決絕的離開我們,你心裏最清楚。我才出生三天,你就走了,這一走就是七年。爺爺走的時候,連眼睛都沒閉上。我媽媽辛辛苦苦的等你,辛辛苦苦的把我拉扯大,你卻在外麵有了其他女人,還有了私生女,你覺得你還是個男人嗎?你覺得你還是個人嗎?我最需要你的時候你又在哪裏?
父親青筋暴突,大大的手掌緊緊的捏在一起。但終究,他還是沒有對我動手。想著這些,我的心不免有些疼痛。這些疼痛,一半來至於父親,另一半來至於那個叫冉冉的女孩。
和格子衫談話總是被他的話牽著走,但對於我這種不會引導談話的性格來說,他確實是一個很好地聊天對象。他這麼一說我想也沒想就急著反駁:“不是因為這個,因為一個女孩。”
“你對象?”
“不,還不是。”我也學著他剛才的樣子看向窗外,就像能看到冉冉一樣:“隻是我喜歡她,她還不知道。”
我無奈地說,心裏有些苦澀。
“哦?”格子襯衫動動身子,讓自己坐的舒服些,問我說:“你們認識很久了?”
“恩。”我點點頭,“八年了,我們初中開始就是同班同學。”
“確實很久了。”格子襯衫點點頭,像是感歎給自己聽,他又伸手想去拿煙,伸到一半又放下了。他看我的眼神很柔和,像是長輩在關切地看著晚輩。
我突然鬼使神差地想和他講講冉冉。
“她家在昆明,上初中時她的父母到成都去做生意,她也跟著一起去的。我們初中,高中都在同一個班級。”一時不知道該從何說起,我在腦子裏整理思緒。
格子襯衫點點頭,我繼續說道:“我從初中就開始喜歡她。她成績很好,我那時成績跟不上,也是她幫我補課。我當時覺得她一定會考上重點學校,我不想和她分開,所以我很努力的學習,希望能和她站在一起。”
和一個陌生人講這些沒有任何思想負擔,感覺很輕鬆,但第一次將八年的戀情說出來還是覺得有些羞赧。
格子襯衫是一位很好地聽眾,他沒有笑,隻是靜靜聽著。
歎口氣,我繼續說道:“可是高考的她不知怎麼發揮失常,隻考了一所衛生專科學校。”
講到這裏我頓了頓,不知道如何表達當時的心情。
格子襯衫適時地問我:“那麼你呢?”
“我的高考成績竟然出奇的好。”具體如何我並沒有多說,食指輕輕刮著桌子。
格子襯衫微微一笑,篤定地說道:“你放棄了,選擇留下來陪她。”
他的笑容有安撫地意味,我想解釋為什麼留下來,繼續說:“我們是好朋友,也一直在一起,我從沒想過會和她分開。所以我留在成都。”
保溫杯的水早已放涼了,格子襯衫光顧著聊天,一直沒注意,這會兒端起來咕咚咕咚灌下幾口,嘴角還掛著水滴,他從衣服兜裏抽出一張紙巾擦擦嘴角,感歎道:“那麼她一定很漂亮!”
“她不算很漂亮,但是眼睛大大的,笑起來有一個酒窩,感覺很甜很溫暖。”我說,仿佛冉冉就站在麵前。
格子襯衫羞赧地一笑,對自己膚淺的問話有些慚愧。想要開口說些什麼,可他像是不善於表達有關女人的事物,我覺得他理解我的想法,可是他卻講不出來。
對於這點我很高興,故事開了頭,我想給他講完,所以我繼續說道:“她大三的時候,就是去年夏天,突然對我說想要到藏區支教。她是一個很有主見有理想的女孩子。高中時,她說她想做一名醫生,雖然後來考取的學校不好,但還是進了衛生學校。這次她說想去支教,我雖然詫異,但當時我就知道,她一定會去的。”
“然後她去了?所以你來找他。”格子襯衫的聲線偏粗,說話時仍然帶著淡淡的老北京味道,豪邁中帶著文雅,就像他動作行為雖然粗獷,卻絲毫不讓人覺得煩厭。
我專注地看著格子襯衫,點點頭,說:“她走後我繼續留在成都,直到大學畢業,我報考了藏區特警。”
我以為故事到這裏完了,身體放鬆下來,背靠在椅子上,長吐一口氣。
“一個很長的故事!”格子襯衫笑著說。
剛才隻顧著說話還不覺得,現在他一笑,我頓時臉上發燙。
“小夥子!”隔了一會兒,格子襯衫突然感歎一聲。說:“你剛才不是問我為什麼沒有留在藏區嗎?”
“恩。”斜靠著椅背很舒服,直挺了一整夜的後背終於放鬆下來,我懶懶地不想再動,抬起眼皮好奇地看向他,示意他繼續說下去。
格子襯衫正要開口,車突然停了下來。車到達康定,我和格子襯衫去飯店裏草草吃了碗盒飯。
我站起來活動活動僵著的身子,看著他扒開衛生筷,我笑著坐下來,說:“話說了一半,等會兒可要接著說。”
格子襯衫爽朗地笑著點點頭。他嚐一口青菜,咂咂嘴,嘟囔說:“有點鹹了!”
他嘴上雖然這麼說,筷子不停地扒拉飯菜,就著大米囫圇吞下。他這樣風卷殘雲一樣的吃法,一盒飯很快就掃進肚子裏。
格子襯衫蓋上一次性飯盒的蓋子,順手把飯盒推到一邊,胳膊肘撐在桌子上專注地看著我,感歎說:“我要講的故事還真得從這份盒飯說起。”
聽他這麼一說,我的好奇心一下子被勾起來。我疑惑地看向他,嘴裏還嚼著幹米飯。
“唉!”他抬起臉歎一口氣,臉上很無奈。我知道他是想抽根煙。他這一口氣歎得很長,仰起臉將空氣深深地吸入胸腔沉進肚子裏,然後又緩緩地吐出來。好像要歎一生那麼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