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敢往下想,隻想悄悄地離開這個地方,如果軍醫真的沒有像我們一樣瞎眼的話,那我的處境就很危險了。可惜我剛轉身走了幾步,就聽到身後有急速穩健的腳步聲傳來,然後一把刀就架在了我的肩膀上,刀鋒輕觸著我的脖子。
“大夫。”我顫抖著,吐出這兩個字。
“我家世代行醫,我爹從前做過仵作,所以開膛破肚的細致活兒,恐怕我比你們還熟悉一些。”軍醫冰冷的聲音從身後傳來。
軍醫告訴我,其實,他是個漢人。
“我是個漢人,在十五歲以前,我都是吃漢家的米長大的。後來我隨父親來遼東采集藥材,結果被金人抓了兵丁。你知道我這十幾年來都是怎麼過的嗎?我最痛恨你們這群天殺的金人,逼我參軍打仗,還要給你們這些金人療傷,讓我眼睜睜看著關內的漢家人一個個死去卻不能相救。你們搶便搶罷,還要慘無人道地屠城,你可知道,三個月前的那次屠城,我父親就死在你們手上!”
我隱約聽見了軍醫的啜泣聲,沒想到他也是個漢人。
“舒芸和我從小就定了親事,沒想到我們一別就是十幾年,我本以為三個月前的那次屠城,舒芸已經追隨我父親走了,沒想到她竟然逃到了茫州。甚至都不用親眼看見她,我隻要一聽那笛聲就知道她也在裏麵,和十五歲那年她吹給我的一樣好聽。我本以為隻要打下茫州城,在你們屠城以前找到她我就不再做這個所謂的軍醫,我會帶著她遠走高飛,可是你們竟然生生逼得茫州大火焚城!你們該死!”軍醫突然激動起來,我生怕他一個手起刀落就會砍下我的腦袋,可是他又說了下去。
“好在舒芸聰慧,她竟然躲到了山上的枯井中逃過一劫。當真是老天有眼,老天爺可憐我了。可你們還是要死,你們不死,我就不能安心帶著舒芸離開,你們不死,我就不能給父親報仇!所以你們必須要死!”
馬刀離開了我的肩膀,我知道我今日也要命喪於此地了,於是我閉緊了眼睛,雖然我本來也看不見什麼。
第六章 七年前
這件事已經過去了整整七年,但遺留在我內心深處刻骨銘心的畏懼卻是無論如何也洗脫不掉的。現在的我每天睡覺前都要點上一盞油燈,如果獨自一人處在黑暗中我會惶恐不已。
不知道是時間過去得太久,還是我內心深處在刻意回避當年的事,我已經分不清當年眼前看見的那些孤魂野魄是毒藥致幻,還是實實在在的。
那是在離開茫州城的一年之後,我逃到一個陌生的地方給一家藥鋪做夥計。我把自己死裏逃生的事情說給另一個夥計聽,他告訴我,在西域有一種藥草叫作還魂草,不過這種藥材不是用來起死回生的,而是這種藥草能使人在白天看不見光明,夜裏卻能看見人的魂魄。有人說那些是幻覺,但醫書上記載極少,因為服過藥的人大都因為驚嚇過度而猝死,所以是真是假已經沒有佐證,多數大夫一生都沒有機緣遇見一次。但它的用法很特別,要將其喂食給白鼠後,用蠟封住白鼠的嘴巴,用油將白鼠點燃,然後產生大量的煙霧,人吸入肺中就會中毒致幻,如果吸入過多的話,藥效最多能延遲到第十五日。聽說這家藥鋪老板的師兄就是茫州人,應該也死在了那次的大火中。
他的話讓我若有所思,當我領悟到什麼的時候,卻驚出了一身冷汗。我雖然沒有看見當時焚城的情景,但也該想象得到,全城的人在一個藥鋪老板的勸說下服下了這種西域毒藥,然後大火焚城,所有人在深陷火海的時候都沒有張開嘴巴哭號出一點兒聲響。那嬰孩呢?是封住了嘴巴,還是被大人用雙手生生捂著。他們是漢人,是不願被屠殺或者為奴的漢人,在殘暴的滿人麵前他們選擇了用最殘酷的方式報複敵人。
我至今還記得軍醫對我說過的最後一句話,那天,軍醫在翻過軍功賬簿後發現我沒有說謊,因為我沒有親手殺過一個漢人,所以軍功賬上沒有任何關於我的記錄。
“你真的沒有殺過一個漢人,看來你真的是個漢人。”軍醫動容說道,“我曾目睹無數同族人被殺卻束手無策,雖然無奈,可我良心難安。現在我放了你,總算救了一個,太陽下山的時候你就逃走吧,我不殺你。但是城裏的其他人非死不可,這軍功賬上沒有被記過名字的寥寥無幾,他們死得不冤。”
軍醫說等太陽下山,就讓我自行離去,按照他說的辦法自己尋找解藥。我早該想到,如果那些逃跑的人不是被冤魂索命,那答案就隻有一個,索命的人,必須是一個精通醫術,能為自己解毒的人。我一個人坐在山上,等著太陽下山。然後聽見軍醫告訴他身旁的舒芸,等他殺完了金人,就回來帶她走,然後軍醫就離去了。
笛聲依舊沒有間斷過,聲聲都震人心脾,除了亡國之恨讓人肝腸寸斷,透著的莫名詭異也讓人心難安。
“你和大夫以後打算去哪裏?”我意圖打斷她的笛聲,雖然我知道她應該不會回答我。
“我想回老家,聽我父親說我的老家在山西。”我自言自語道。
然後太陽下山了,微弱的月光中,我的視覺開始慢慢恢複。從軍醫口中得知我們夜晚看到的遊魂都是幻覺後,我心裏輕鬆了一些。我開始逐漸能看得見了,卻發現眼前空無一人,隻有一口枯井。井不深,我趴在井口向下望去,看見井底有一具女屍,手中緊握著一個竹笛,一根粗硬的樹藤從她的脖頸橫穿出來,看起來跳井的時候就已經絕命了。
四下無人,那軍醫一直以來究竟在和誰說話?
夜色中,我在山上看著城門的方向一路狂奔,不時聽見山下傳來慘號,我甚至不記得究竟是怎樣離開茫州城的。我在奔跑的途中突然想到,軍醫一個人怎麼能殺得了那麼多士兵。我忍不住偷瞄著山下,卻發現山下仿佛燈火通明,就像那些明軍還沒有死,就像那些百姓還沒有被燒,他們依然在奮力拚殺著。
就在我逃出城門的第一個瞬間,我回頭看了看不久前讓我撿回一條命的青山。
一個女人的身影幽然浮動在山峰上,駭人笛聲隨夜色襲來,在我耳畔輕吟。
尾聲
我之所以說野史的可信度有時候強過被篡改過的正史,是因為我翻遍了曆朝曆代的地圖都沒有找到一個叫茫州城的地方,我原本以為這個手劄的可信度不高,抑或是發生了這樣的事情,任何一個當權者都不會允許這樣一座城池留存於世。
就在我將信將疑的時候,卻發現手劄的背後留有一頁殘破的韻譜,上麵用古代的十二律記下的一首曲子。我把這首曲子謄抄下來,大致用現代的音階還原,然後找到了一個當年學過笛子的學妹,把曲子拿給她,讓她吹奏一遍給我聽。
我聽著淒涼的笛聲逐漸變得詭異,不自覺冒出冷汗,就在笛聲進入高潮的時候我已經汗流浹背,因為這樣的笛聲足以把人心底的陰暗全部撕扯出來,眼前似乎總是有人影飄飄蕩蕩。我忽然明白了,這首曲子就是當年作者在茫州城聽到的那首,或許正是因為驚悚而刻骨銘心,才讓他在離城之後還如此清晰地記得它的韻律。我想,如果那種藥材會讓人產生幻覺,那麼在聽了這樣的笛聲之後,很難讓人不幻想出那些可怕的東西。
我有些後悔讓別人演奏給我聽,就在我心悸不已的時候,學妹突然停了下來。
“學長。”
“怎麼了?”
“我好像看到對麵樓上站著一個女人,我好害怕。”
“不怕,會不會是笛聲有些駭人,讓你出現幻覺了?”我不敢回頭。
“我不知道,我看見她也拿著一個笛子,我剛剛在吹的時候,甚至都分不清那個聲音是來自於我,還是來自於……她!”
創作談:
靈雪:《夜笛》,看題目就很容易浮想聯翩呐~
木良格:當然啦,我對深夜裏的聲響一向都很有感觸。
靈雪:哦?
木良格:還記得小時候每次半夜起來上廁所,都會聽到我媽在我耳邊不斷地噓……
靈雪:我們能聊點有內容的嗎?
木良格:好吧,其實這篇文主要想表達的是:以史為鑒,功過是非自有後人評價!
靈雪:哇!突然變得好有深度!從最初的《血祭文》直到現在看到你的進步了呢!
木良格:那是當然,編輯們的鼓勵就如同我媽在我童年起夜時的那一聲聲“噓——”,簡直言猶在耳啊!
靈雪:你先忙,我去開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