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在喊累了之後都癱坐不動了,我們似乎沒有多少生的希望了。因為攻城的任務不重,所以上麵並沒有派援軍來接應我們,茫州城一滅亡,周邊的百姓肯定也紛紛逃走了。這就意味著,我們不僅陷在一座空城裏,而且周圍也沒有人能接濟我們,我們全軍都成了盲瞎之人,就隻能在茫州城裏自生自滅了。

我哭幹了眼淚,就蹲坐在牆角,因為什麼都看不見,索性也就閉上了眼睛。我忽然想到:“茫州城,茫州城,現在已經是盲人的城池。”

半夜時分,我又一次被蒙蒙細雨滴醒。然而這一次,當我下意識地抹掉臉上的流水時,竟然發現我看見了自己的雙手!

沒錯,就是我的雙手,雖然在微弱的月光下顯得很髒,但無比真實。

我發出一聲驚呼,那些被我吵醒的人也很快發現自己又恢複了視覺。隨著被叫醒的人越來越多,人群裏的歡呼聲也就越高,每個人都驚喜於自己又能重見天日了。看著暗淡的月光,我們發現原來隻是虛驚一場。

等我們都歡喜夠了,有人提出我們最好連夜離開這裏,因為現在的茫州城真的很邪門。

這個說法說動了包括我在內的大多數人。雖然我們是一支屠戮殆盡的軍隊,但殺人和逼人自殺的感覺是不一樣的,尤其是整座城的人都自焚而亡。這需要多大的求死意誌,死後又會產生多大的怨念。這都是我們不敢想象的,再加上我們一進城就變成了瞎子,如果說不是遭了報應,很難有別的解釋,因為即使被敵人下毒,也不可能會發生每個人都中毒的情況,何況我們的幹糧和用水都是自帶的。

“不行,現在還不能走。”軍醫突然站出來說道,每個人都詫異地望向他。

軍醫不知什麼時候站了出來,說道:“我們所中的毒是前所未見的,我也不能保證毒藥是不是已經失效,如果我們餘毒未清就貿然出城,路上如果再次發作會非常危險。”聽軍醫這樣說,加上我們也都很擔心城外會有明軍埋伏,眾人隻好商議等到天黑再說,於是所有人又回到原地繼續休息。

第四章 陰魂不散

雖然在夜幕降臨之後我又恢複了視覺,但我依然很害怕。我總是忍不住想象茫州城的百姓在焚城的時候到底是怎樣一番場景,熊熊的火焰吞噬著每一個人的身體,他們的皮膚會不會被燒得劈啪作響,就像烈火幹柴那樣?到底是為什麼,難道每個人就那樣猙獰著,忍受殘酷的劇痛而不發出任何聲音,就是為了所謂的骨氣?

我越想就會越害怕,回想著白天的時候全軍都失明的事情,心裏不禁打起鼓來。

“我說,我們逼明軍集體自焚,現在該不會是現世報吧。”我聽到睡在牆外的人小聲地交頭接耳。

“別瞎說,世上哪有鬼,你看見啦?”另一個人罵道。

“可是我老是覺得眼前有人影轉來轉去的,你說是不是……”

“給我閉嘴!軍醫都說了,這是中毒,你小子不會出現幻覺了吧?”

我突然有一種遍體生寒的感覺,因為我也一直看見眼前有人的影子,但我以為是因為內心太過恐懼所以產生的幻覺。我極力克製自己不去注意那些影子,視線總是刻意落在某個實物上,比如一塊破磚爛瓦,比如雨水積成的水窪。但是漸漸地,我發現自己很難不注意那些影影綽綽的人影,因為它們開始變得越來越真實、越來越具體,好像眼前真的有個人似的。

我越來越害怕,於是我緊閉著眼睛想努力睡著。

但我幾乎不敢入睡,但我假裝睡得很安穩。所有人都假裝睡得很安穩,沒人說話。

夜空裏又傳來那熟悉的笛聲。但這一次,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我心中過於恐懼,我竟然從笛聲中聽出了一絲詭異的感覺,不再似之前那般哀絕婉轉,反而在空靈中生出了一種恐怖的意味,好像在暗示我這裏有不可思議的可怕事情將要發生。

不知道躺在地上假裝睡了多久,感覺天應該快亮了。我忽然意識到,為什麼所有人對於聽見笛聲這件事都沒有感覺到好奇,對於一個被軍隊屠城的地方,有人還活著難道會沒人好奇嗎?更重要的是,吹笛子的人就不怕被我們發現嗎?

正當我在後知後覺著,聽見外麵的人群又開始騷亂起來。

起初我沒有聽清楚他們在嚷什麼,但是我一睜眼就知道問題出在哪兒了。

我的眼前一片漆黑,外麵的人也一定是。我們又盲了。

“軍醫!軍醫在哪裏!”有人惶恐地叫嚷道。

“天啦,這是怎麼回事!我不相信這是中毒了!”

聽著他們的哀號,我忽然想到恐懼是沒有用的,我不知道我們為什麼在天亮之際又瞎了雙眼,但我知道我們一點兒辦法都沒有。我不斷在腦海中想象晴天的畫麵,因為這樣我就沒那麼害怕了。所有人除了哀號和咒罵都別無他法,天亮就可以離城的想法就此破滅了。

盡管軍醫極力地安撫大家,說這不過是中毒的症狀,總會有辦法解救的,可我們分明從軍醫的口中聽出了荒唐之感……

接下來的幾天才是噩運的真正開始,我們總結出了這樣一個規律。其實也很簡單,那就是:天亮的時候我們就會變成盲人,太陽落山之後我們才能看見東西,但卻是一些令人難以置信的。原本被堆在一起的焦屍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那些遊遊蕩蕩的東西。它們看起來像是遊魂,如果試圖用馬刀去觸碰他們,會發現刀子能穿過他們的身體,仿佛穿過雲霧一般。雖然它們似乎不會傷害我們,但我們每個人都害怕到了極點,一到晚上我們就聚集在一起,每個人都不敢亂動。

我們的幹糧越來越少,加上眼前的情景如此詭異,有些兄弟終於開始崩潰了。在第四天晚上,一個小頭領集結了一些人,趁著冷將軍去解手的時候帶著人悄悄離開了營地。冷將軍回來後卻什麼都沒有說,隻是歎了一口氣。隔天晚上我們在離城門不遠的地方看見了他們的屍體。整整兩百人被堆成了小山,沒人敢過去探個究竟。軍營裏紛紛傳言,我們是不能離開茫州城的,因為被焚城的茫州百姓要我們在這裏賠命。

第五天天亮的時候,又有一些人準備逃走。他們說那些孤魂野鬼隻會在晚上的時候索命,白天是出不來的,所以又集結了一隊人,一路摸索著離開了。但是到了傍晚我們恢複視覺的時候卻發現,在離城門不遠的地方,還是那個地方,屍體堆成的小山又變高了,我們大概數了一下人數,白天至少離開了三百名士兵,現在都安安靜靜地躺在那裏。他們似乎根本就沒有離開過,而是一出城就死在了那裏。就這樣,我們這支軍隊已經有一半人死在了城外。

我們剩下的人越來越驚恐不安,隊伍中已經有些人出現精神失常的症狀,他們揮舞著馬刀對著空氣中的遊魂砍去。他們當然什麼都砍不到,最終隻會砍到自己的兄弟。

我們的幹糧已經吃盡了。

聽說在明初的時候國家曾經鬧災荒,那時候的百姓顆粒無收,官府也沒有餘糧,但還是有些窮人活了下來,後來就有了“易子而食”的典故。因為對自己的孩子不忍下手,於是拿自己的孩子和別人的孩子互相交換,然後烹煮著吃掉。而現在,我們也淪落到了喪失人倫的地步。包括我在內的剩下的一百多人都不敢睡覺,因為現在在我們殘存下來的這些人中已經形成了一個規則,那就是如果有誰睡著了,就默認為他已經放棄了活著的權利。然後就會有人趁他熟睡的時候將其殺掉生食。

就這樣,每一天都會有人發瘋,每一天都會有人被吃掉。

有一天白天的時候,又有一個人被殺了。好像看不見的殺戮就會顯得比較仁慈一般,最近幾次自相殘殺的事都發生在了白天。可我依然覺得實在殘忍,我連同族都不忍殺害,更何況是自己軍中的兄弟。於是我拿著馬刀往山上的方向摸去,就算死我也要餓死在山上,寧可被野獸分食也不想被自己人吃掉。

第五章 未亡之妻

然而就在我安靜地摸索著走到半山腰的時候卻聽見了一個熟悉的聲音。

“已經隻剩下一百人了,還有三天就是第十五天了,過了這三天,我們就再也不用分開了。”一個斯文的聲音從不遠的地方傳來,聽得出,他身旁應該還有別的人。

但是我沒有聽到有人回答他,卻聽到了一陣悠揚的笛聲。我忽然意識到,這就是我在城外時聽到的那笛聲。難道軍醫認識吹笛子的人?更不敢相信的是在大火焚城之後居然還有人活了下來。我在心裏仔細琢磨冷將軍的話,不知不覺連汗毛都豎了起來。

難道……那些出城的兄弟,都是被軍醫一個人所殺!然後又一個一個被拖到了城門口用來警告我們。可是為什麼,軍醫為什麼要殺自己人,難道他也瘋了?不對!所有人在白天都是盲的!軍醫怎麼可能在瞎眼之後殺掉那麼多人?除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