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衝出牢籠(1 / 3)

父親的死,把李公館裏仇恨的傾軋和鬥爭都暴露在堯棠麵前。他眼看著許多可愛的年輕的生命在虛偽的禮教的囚牢裏掙紮,受苦,憔悴,呻吟以至死亡。同時,他也感覺到自己渴望發展的年輕靈魂上,有那麼沉重的壓力,那麼難逃的羈絆。逐漸地他開始狂妄地想:我們是不是能夠改造這個不合理的社會,把一切事情安排得更好一點。

五四運動的爆發,讓堯棠看到了一個嶄新的世界。他自己說:“我是五四的產兒。”如火如荼的鬥爭,喚醒了李公館裏的青年們,甚至大哥的青春也被喚醒了。他們貪婪地讀著本地報紙關於學生運動的報道,以及轉載的《新青年》、《每周評論》上的文章。他們覺得他們想說又不會說的話,現在有人替他們說出了。

在成都惟一代售新書報的那家書鋪,大哥買到了一本《新青年》和兩三份《每周評論》。雜誌中新奇的議論和熱烈的文句帶著不可抗拒的力量征服了堯棠和兩個哥哥,後來又征服了香表哥和六姐。以後《新青年》、《新潮》、《每周評論》、《星期評論》、《少年中國》、《少年世界》、《北京大學學生周刊》,以及成都出版的《星期日》、《學生潮》、《威克烈》等刊物都被設法買來了。大哥後來有了個好辦法,他預先在華陽書報流通處存一二百塊錢,每天去取回新書報。每天晚上,大家都要抽出一些時間來讀這些新書報,連通訊欄也不放過,讀完之後便在一起討論書報論及的新問題。他們甚至還組織了一個研究會,但隻在花園裏開了一次會,六姐便被三嬸叫走了,從此再沒有開過。

1920年暑假,爺爺去世後半年,堯棠和三哥堯林都考進了外國語專門學校。堯棠由於沒有中學文憑,所以隻能做旁聽生,但他學得很好,是個討人喜歡的旁聽生。

不久,堯棠得到一本小冊子,是克魯泡特金《告少年》的節譯本。克魯泡特金是俄羅斯六七十年代著名的無政府主義者。出身於親王家庭,受革命民主主義思想影響,放棄了貴族身份,放棄了宮廷中的錦繡前程,到犯人流放地西伯利亞服兵役,五年艱苦的西伯利亞生活,讓他認識到改造社會的途徑隻有革命。由於宣傳革命受到通緝,曾逃亡到瑞士。《告少年》就是他在瑞士寫的,書後附印的警句中有這樣一句:“天下第一樂事,無過於雪夜閉門讀禁書。”

這本書立刻吸引了少年的堯棠,書中那種帶有煽動性的筆調簡直要把那顆少年的心燒成灰了,讀了流淚,流過淚又笑。書中號召青年到民間去,聯合“一切受苦受罪受侮辱的人”“像大海大洋一般”去衝破那些阻礙曆史前進的舊製度,要叫“一切暴君都跪倒在我們腳下”。在書中,克魯泡特金這樣描繪:“社會革命,會把一切奴隸製度完全打破,會把一切鐐銬砸斷,會把一切舊傳統完全毀滅,給人類全體開辟新天地,到後來就會使真正的平等、真正的自由、真正的博愛在全人類社會裏實現。那時候,人人都有工作,人人都能享受自己的勞動成果,人人都能盡量發展他們的能力;大家終於能夠過著合理的、人道的、幸福的生活了!”

這本小冊子就放在堯棠的床頭,每夜體會“閉門讀禁書”之樂。堯棠從母親那裏學到“愛”,但在現實中看到的卻多是悲慘的、不公平的事,他從內心裏渴望一個合理的、充滿愛的社會,受到禁錮的心渴望著為這樣一個社會而奮鬥,甚至犧牲。克魯泡特金的作為,特別是他描繪的那個美好的社會,都是堯棠想說而說不清楚、想做卻不知怎樣做的,而克魯泡特金的描寫卻是那麼明顯,那麼合理,那麼雄辯。巴金後來這樣說:“從這時起,我才開始明白什麼是正義。這正義把我的愛和恨調和起來。”他堅信“萬人享樂的社會,就會和明天的太陽一同升起來,一切罪惡都會馬上消滅”。

堯棠要開始行動了,他需要活動來散發熱情,需要事實來證實理想。但他不知道從哪兒做起,於是想到《告少年》的作者或譯者。書的譯者是真名,但沒有出版社的地址。後來他打聽到可以寫信給上海《新青年》去問。晚上,堯棠鄭重地攤開信紙,懷著一顆戰栗的心和求助的心情,用白話文寫了他平生的第一封信。收信人是《新青年》主編陳獨秀,堯棠知道他是五四運動的發起人,堯棠也讀過《新青年》上他的文章,在信中堯棠描寫了他讀《新青年》、讀《告少年》的激動心情。他以一個孩子的謙卑口氣,呈獻一顆火熱的心靈,懇求為自己指引一條路,懇求吩咐怎樣獻出自己的一切。

信寄出後,堯棠焦急地等待著,等待機會來犧牲自己,來消耗自己的活力。但回信始終沒有來,堯棠沒有抱怨,但急切的心不免有些失望,不過他的熱情沒有消退。在上海報紙上,他看到一則贈送《夜未央》的廣告,他按地址寄去郵費。書很快寄回來,這是波蘭作家寥托夫的一個劇本,描寫俄國虛無主義黨人反對沙皇罪惡統治而進行的一次英勇鬥爭。劇中那個女青年親手點燃信號,通知自己的愛人攜帶炸彈衝上前去,敵人的總督炸死了,她的愛人也犧牲了。堯棠被書中人物的自我犧牲精神感動了,在另一個國家的青年為人民爭自由謀幸福的鬥爭裏找到了自己夢境中的英雄,找到了自己終身的事業。

當時,堯棠正和外國語專門學校的一些同學在排練《金銀島》,得到《夜未央》,大家立刻改排這部戲。他們一句句背誦台詞,一遍遍排練英雄的事跡,仿佛自己置身於與沙皇進行的鬥爭中。

與此同時,李家公館讀新書報的活動仍在進行。秋天,花園裏的桂花和茶花,經過一夜風雨,金沙和銀粒似地鋪滿一地,微風把一股一股馥鬱的甜香送進書屋。被新書報鼓動起青春朝氣的青年們,孩子似地跑進園子,用衣襟兜來滿衣的桂花,在秋天晴朗的天空下堆砌出許多大大的“春”字。

然而,堯棠的大哥從新書報中接受的卻是劉半農的“作揖主義”和托爾斯泰的“無抵抗主義”。他把這樣的“主義”和李公館的現實毫不衝突地結合起來,使他一方麵信服新的理論,一方麵又順應著舊的環境生活下去,而自己並不覺得矛盾。這樣便形成了他的雙重人格,在舊社會裏,在舊家庭裏他是一個暮氣十足的少爺;和堯林、堯棠在一起的時候他又是個新青年。堯棠不能理解他的哥哥,因此他們常常發生衝突。

“你不曉得我心裏很難受。我不是青年,我沒有青春。我沒有幸福,而且也永遠不會有幸福。”這是大哥悲傷的調子。

“你沒有幸福?你為什麼沒有幸福?幸福是要靠自己爭過來的。”堯棠激烈地反駁。

“唉——”大哥歎了口氣說:“你不了解我,你的環境跟我不同。我不反抗,因為我不願意反抗,我自己願意做一個犧牲者。”他擺擺手,讓堯棠不要開口,接著說:“我跟你們一樣也做過美妙的夢,可是一個也沒有實現過,我的幸福早被人剝奪了。我的痛苦你們不會了解,我也不埋怨別人,是我自願把擔子從爹的肩膀上接過來的。爹臨死前把繼母和你們交給我,為了爹臨死的囑托,我願意做一個犧牲者,除了犧牲外也沒有別的路可走。”大哥說著伏在桌上哭了起來,堯棠和三哥、表哥也都快流出淚了。

“還有,”大哥抬起頭,擦著眼淚說:“媽自從嫁到李家一直到死,都沒有享過福。她為我們操盡了心,我是長子,我要好好報答她。我甘願犧牲自己的一切,連同前程,隻要你們好好做人,有個好的前程,替爹媽爭口氣,我也就滿意了……”

堯棠的淚也流出來了:“大哥,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吧,我們應該開創新的生活。”

“你說的不錯,可我忘不了父母,忘不了我對他們的諾言。我隻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勞動者,在自己的黑暗的工廠裏,做自己的工作,並且我是一個沒有自己的幸福的勞動者。”

這樣的辯論經常發生,但堯棠說服不了大哥,他依舊一邊閱讀新思想的書報,一邊過舊式的生活。

大哥還有一個精神寄托,那是他的兒子慶斯,這是一個聰明可愛的孩子。他把全部的愛傾注在這個孩子身上,為了孩子他不雇奶媽,讓妻子親自喂他,在李公館這也引起很多閑話,但他忍受了。每天睡前看看那張美麗的小臉,他便感到安慰了,在他沒有希望的生活中看到了一線亮光。

然而,更大的打擊又來了。慶斯4歲時,患腦膜炎死掉了。大哥最後的希望破滅了,他本就撕裂的心完全破碎了,他內心的痛苦使他無法再過平靜的生活,開始出現神經錯亂的現象。他發病的時候不多,但卻是很痛苦的。

有幾個晚上,堯棠親眼見發病的大哥坐進自己放在大廳裏的轎子,把轎簾上的玻璃砸碎。大哥的病,讓堯棠更憎恨這個家庭,他又親眼看到一個他所愛的人被毀掉了。他不能再容忍,不能再和眼前的一切和平共處。他要反抗,要行動,要把舊的製度破壞,要努力實現新的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