堯棠母親的去世,在李公館算不了什麼大事,它的影響很快就消失了。但是,對堯棠他們兄妹們來說,影響卻是永久的。
母親房裏的一切陳設都沒有變,每次走進去,堯棠仍能感覺到母親的氣息,仿佛母親就坐在窗前的陽光裏,手裏做著針線,慈祥地看著他,溫和地說:“原來是這樣一個淘氣娃娃。”他撒嬌地喊著“媽”,就要撲過去,母親卻沒有了,隻有一張放大了的母親的半身像。物是人非的感覺,一次次潮濕了他的眼睛,讓他接受一個鐵定的事實:我是一個沒有母親的孩子了。看到堂兄弟們撲進母親的懷裏,聽著堂兄弟們一聲聲親切地喊著“媽”,他的悲哀是無法形容的。但他知道姐姐們,特別二姐因母親的死受到的打擊更大。
大姐4歲就死了,二姐實際上是母親的長女。她的生活時時和母親聯係在一起,跟母親讀詩背詞,跟母親學做針線,像母親那樣去愛弟妹,照顧弟妹,12歲便代替楊嫂照顧堯林、堯棠。母親是她生活的支柱,也是她自覺不自覺的偶像,她希望自己像母親一樣既懂詩書又精家務,需要時還能犧牲自己。她也最能體貼母親作為長房媳婦生活在李公館大家庭中的苦處。《烈女傳》的故事,使她心裏的壓力格外大,整日沉默寡言,性情憂鬱。她身體還一直不好,從廣元回到成都後,每到秋涼季節,就不停地咳嗽,人逐漸消瘦,臉還出現潮紅。據說是患了女兒癆(即現在的肺結核),當時的中醫是治不了這病的。有一次病重,高燒昏迷,中醫已經沒有辦法了,母親去請了四聖祠醫院的英國醫生才搶救過來。但那時西醫也不能根治,母親按醫囑,精心地照料著,二姐才逐漸好起來。
為了感謝他們治好了二姐的病,堯棠的母親開始和英國女教士來往。她特意買了刀叉做西餐請她們來吃飯,還領堯棠去她們那兒玩兒或看病。堯棠覺得她們很和氣,她們也喜歡堯棠,送過他點心和幾本書,其中有一本皮麵精裝的《新舊約全書》,堯棠很是喜歡。
母親死了,過分悲痛的二姐因此病又重了起來,沒有了母親的安慰,沒有了母親的精心照料,更沒有人像母親那樣為她請來能治好肺結核的西醫。父親也很愛他的孩子們,但他不相信西醫,他怕洋鬼子,又瞧不起洋鬼子。二姐的病於是一天重似一天,父親為她請了許多名中醫,但都沒有辦法。堯棠暗暗向母親祈求:“媽,你看二姐多可憐,你可要好好保佑她呀!”二姐卻一天天瘦下去,衰弱下去,到了冬天,就躺在床上起不來了。
李公館的日子,仍按照舊規矩、舊禮製一天天過著。11月28日是爺爺的生日,一家之主的生日,全家上上下下忙碌起來。禮物潮水似地接連湧來,李家組織了辦事處接收賀禮,散發請帖。公館裏張燈結彩,裝飾得富麗堂皇,布置了一個精致的戲台,把本城的各班名角請來唱了三天戲。
這三天,讓堯林、堯棠看到了許多從前不曾看到的公館的醜態。公館變成了戲院,變成了市場。到處都是人,都是吵鬧的聲音,都是不自然的笑臉。戲在第一天下午開唱,除了幾出應景的戲外,大部分是戲單上沒有的,都是些被尊敬的客人認為“更動人、更有趣”的戲,而且表演得更細致。到了那些黃色低級的地方,便會響起聽差的聲音:“某某大人或某某老爺賞某某人(旦角)若幹元。”得到賞錢的旦角便向施賞的人飛來媚眼,或者在演完後,穿著戲裝來陪那施賞的大人或老爺喝酒。
人們都在熱鬧,二姐一個人孤零零地躺在病床上,一陣陣叫人肉麻的喊聲、笑聲不斷傳進來,令二姐更加痛苦。堯棠悄悄跑進去,看到二姐不停地咳嗽,似乎連氣都喘不勻了。晚上客人散去了大半,安靜些了。父親叫人扶了二姐出來遠遠地坐在一把藤椅上看戲。二姐軟軟地靠在椅子上,似乎一動也動不了。臉頰凹進去,嘴唇似乎都枯了,眼睛茫然地望著戲台。堯棠伴在姐姐身邊,關切、憐憫得心痛,但他不知怎樣才能幫助這病弱的姐姐。一會兒,二姐頭略略偏了偏,費力地吐出“我要進去”幾個字,臉上顯出不能忍耐的表情。女傭扶她進去了,她再也沒能走出那間房子。三天後,16歲的二姐就靜悄悄地離去了。
那也是黎明前那最寒冷的時候,堯棠還在他奇怪的夢裏:他到了一個墳場,一個很寬敞長滿了草的地方,中間是一座陌生人的墳,墳後有幾棵參天的柏樹。應該是春天,陽光明亮而溫暖地照在樹梢,墳前開滿了野花,紅的、黃的、藍的、白的。蝴蝶在花間飛舞,小鳥在樹枝上鳴唱。墳前墓碑上的字已經模糊了,他正在辨認,微風送來了花香,也送來了哭聲。
哭聲驚醒了堯棠,他躺在床上靜聽,那哭聲仍響在耳邊,是三姐的哭聲。母親死去不到4個月,他們又失去了親愛的二姐。
母親和二姐的相繼去世,使李公館的長房,空蕩了許多,寂寞了許多,也混亂了許多。父親忙著掌管李公館,長子堯枚忙著中學畢業考試,夢想著畢業後去考大學讀化學係。丫頭、老媽子裏外忙著,但群龍無首。於是,很快堯棠他們有了繼母,一位年輕的江西籍姑娘鄧景蘧。繼母也善良能幹,對堯棠他們很好,家裏的一切恢複了舊秩序。但母親是不能替代的,繼母再好,也醫治不了堯棠幼年喪母的創痛。
不過,他還有父親。李道河是個和藹的人,對孩子們很關心。時常帶著堯林、堯棠去戲院看川戲和京戲,有時也讓仆人薑福陪著他們去。他們家是那家戲院的股東,有許多免費的戲票,座位在固定的包廂裏,很方便。堯棠喜歡看武戲,學著戲裏人物翻筋鬥、翻杠杆。
那時候,唱戲是很讓人看不起的職業,唱戲的被稱為戲子,沒有女的,劇中的女角(稱旦角)也由男人扮演。演旦角的戲子,便常常成為人們玩弄的對象。堯棠的三叔、五叔都玩過戲子,甚至他道貌岸然的爺爺也喜歡過戲子。
堯棠的父親卻把戲子當朋友,他喜歡京戲,常常把京班名角請到家裏吃飯,然後在客廳裏清唱。由於他對戲子很客氣,得到他們信任,堯棠了解到許多戲子的悲慘身世。三叔和爺爺喜歡的小旦李鳳卿,原本是小康人家的子弟,十三四歲時被仇人搶去,家裏不肯出錢贖回,就被賣到戲班演旦角。不演戲時,他穿男人的衣服,但言行舉止都像女人,人很和氣,寫一手娟秀的小字。他不久就病死了,留下一個妻子,卻連葬埋的費用都沒有。
堯棠還認識一對唱青衣(女角)的小哥倆,哥哥唱壞了嗓子,便照顧弟弟,靠弟弟生活。弟弟隻有十四五歲,還完全是個孩子,但在台上卻扮演種種薄命的女人。有一次,堯棠跟著父親去他們住的地方,看見他穿著一身短打服,拿著把木頭的關刀寂寞地舞著,於是很同情他,跟他玩了一會兒。
由於對戲子的同情,堯棠很討厭那些玩戲子的人。但他喜歡看戲,也喜歡演戲。他們曾經組織了一個劇團,自己編劇本,排演之後,便在桂堂後麵的竹林裏演出。用複寫紙印了戲票,哄騙姐姐、堂姐、表姐們來看,不看完不許走,當然他們演的是新劇。堯棠的父親也被拉來看戲,坐在那裏饒有興趣地看完他們表演,還給他們編了一個劇本——《知事現形記》,由二哥和三哥扮演戲裏的兩個主角,演得有聲有色,父親看得哈哈大笑。
雖然有父親,有許多小夥伴,但母親和二姐死後,堯棠對環境逐漸產生了一種孤獨感。他從小就討厭繁瑣的禮節,在廣元的時候,爺爺過生日,他父親在廣元敬神,大家輪流對著爺爺的座位磕頭,堯棠卻怎麼也不肯磕,他的母親用鞭子威脅他,沒有用,隻好用鞭子抽了他一頓,母子大哭了一場,但堯棠到底沒有磕一個頭。現在堯棠對禮節的討厭更厲害了。
李公館裏有許多繁文縟節的日子,以除夕最甚。全家聚集在堂屋裏,男的在左邊,女的在右邊,各站一大排,神龕下放著長方形大供桌,供桌上放著一對大燭台和一個大香爐,一家之主的爺爺最後出現,他一出來就放鞭炮。然後女人們出去,男人則從爺爺開始背對供桌向外叩頭,敬天地,然後是李道河兄弟,再後是堯枚兄弟。敬完天地,女人們進來,再由爺爺開始給祖宗叩頭,這次女人也按長幼排進去。完了,大家再按次序給爺爺叩頭,小輩們再分別給自己的父母叩頭,仆人們還要向主子拜賀……
有個除夕,敬天祭祖的時候,大人們怎麼也找不到四少爺堯棠,角角落落去喊。堯棠卻躲在陰暗潮濕的馬房裏,靜靜地聽老周講外麵社會的各種新聞和舊事。老周是李公館裏的轎夫,被巴金稱為“第二個先生”。
從八九歲開始,堯棠為自己找到了另一個世界——“下人”的世界。他經常去門房、馬房、廚房,和仆人、轎夫們玩,問他們各種各樣的事,也幫助他們做一些小事,往柴灶裏添點柴禾,遞遞東西,有時候他們賭博,堯棠便幫那個每賭必輸的老唐。時間長了,他成了下人們信任的小朋友,他們會把自己的痛苦傾訴給他,也會坦白地在他麵前品評主人們的好壞。當然堯棠有什麼要他們幫忙的,他們必然盡力而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