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母親教會我“愛”(1 / 3)

我愛我的祖國,愛我的人民,離開了它,離開了他們,我就無法生存,更無法寫作。

——巴金

巍峨的高牆,黑漆的大門。門前一對背脊光滑、終年沉默的雄獅,兩隻經常裝滿水預備救火的大太平缸。門牆上一副紅底黑字的木對聯,上書八個隸書字,“國恩家慶,人壽年豐”。兩扇大門上各站了一位手執大刀的彩色門神。屋簷下掛著一對大的紅紙燈籠,打開大門便可以看見照壁上嵌著“長宜子孫”四個大字。

坐落在成都正通街的這座最大最有名的李公館就是李堯棠(巴金)出生並度過少年時代的地方。李家的祖籍是浙江嘉興,堯棠的爺爺的爺爺離家入京做家庭教師,後又捐官入川。堯棠的爺爺叫李鏞,是他辭官後買的這座公館。

當時混亂的中國,在李鏞的心目中卻是皇恩浩蕩,國泰民安。他自以為為官清明,深通禮教,也希望他的子孫們都按他的規範興家立業。李鏞的父親也做過一任知縣,但更以文人自居,給後代留下了一本有些書卷氣的《醉墨山房僅存稿》。李鏞更自負於自己的能詩善文,60歲時自己印了本《秋棠山館詩抄》,送給親朋。他的第一個妻子湯氏(即堯棠的奶奶),生長在一個知書識禮的大家庭。湯氏的外祖母能畫又會作詩,在19世紀的中國曾一度以詩畫維持生活,被稱為“蘭陵三秀”之一,自稱“澹影閣老人”。湯氏也能作詩繪畫,為後代留下了一些詩句和畫稿,早早亡故了。李鏞的第二個妻子濮氏,也能吟詩。濮氏死後,李鏞又娶了兩個姨太太。李鏞共有六個兒子、三個女兒,其中一子二女早夭,最小的六子是姨太所生。

堯棠的父親李道河是李鏞的長子,他為人比較耿直,官運一直不好。堯棠的媽媽陳淑芬,聰明好學,在私塾讀了幾年書,喜歡唐詩宋詞,為人謙和,品性善良,同情下人,豁達大方。她嫁進李家時,李公館演了三天戲,第二年就給李家生了長房長孫,學名李堯枚,即堯棠的大哥。堯枚眉清目秀,聰慧伶俐,是個人人都喜歡的寧馨兒。但是李道河卻一直在做一個知縣下屬的小官,他的父親曾為他花巨款捐了個過班知縣,但在京城卻被驗看相貌、履曆的大臣駁回了。而陳淑芬在生了堯枚後,接連生了三個女兒。這些都使陳淑芬在公館抬不起頭來,李道河做不了大官,是她沒有“幫夫運”,生了這麼多女兒更是她的罪過。陳淑芬隻能暗暗落淚,偏偏她的大女兒還不到四歲竟然夭折。

這時堯棠和他的二哥堯林來為他們的母親解困了。堯林出生一年多後,1904年11月25日,農曆龍年十月十九日。下午,在一家人忙忙碌碌中,堯棠也就是大作家巴金伴隨著一聲響亮的哭聲來到了人間。堯棠靜靜地躺在母親溫暖的懷抱裏,麵貌清秀,圓圓的臉蛋,寬闊的額頭,一對明亮的大眼睛。

堯棠在李家排行老四,大哥堯枚比他大七歲,二哥是二叔家的孩子,三哥堯林比他大一歲。陳淑芬對這個世界充滿了溫柔的愛,她的存在使整個李公館右上房的李家長房沐浴在愛的氛圍中,她精心地照顧著她的五個孩子,最小的堯棠當然最受寵愛。一張溫和的圓圓的臉,被刨花水抿得光光的頭發,常常帶笑的嘴,這一母親形象是堯棠認識這個世界的開始。哥哥姐姐們也喜歡這個躺在帳子裏,黑眼睛骨碌骨碌探索著這個世界的小弟弟。

搖搖擺擺剛會走路,堯棠便顯出不安分了。他喜歡跟著哥哥姐姐去各個屋子串門,去認識更大的世界。他更喜歡穿過大廳和花廳,來到公館右邊的花園裏,看形狀各異的假山,看綠油油的小草和五顏六色的鮮花。空中那些自由飛翔的小鳥也讓他既喜歡又羨慕。花園裏有一池清澈的湖水,這更讓他流連忘返,太陽照在水麵上便出現了許多明亮的珠子,他享受不夠陽光,也愛不夠這些明亮的珠子。四歲的時候,他不小心掉進池子裏,他的爺爺急忙下令填死了池子,從此花園裏沒有了池塘,小堯棠遺憾極了。

陳淑芬坐在朝南的屋子裏做著針線活,看看正站在身邊的小堯棠說:

“你是一個多麼淘氣的娃娃!”

陳淑芬常常說堯棠是個淘氣娃娃,但卻愛極了這個淘氣娃娃,從沒罵過他。堯棠就這樣在溫柔、和平的氣氛中度過了幼年時代。

然而,這時的中國卻是動蕩不安的,外有侵略,內有戰亂,清代王室搖搖欲墜。1909年清朝的最後一個皇帝宣統即位。堯棠的父親李道河得到了一個廣元知縣的官職。廣元是偏僻貧窮的山區小縣,地處嘉陵江上遊,在四川的北邊,距成都有200多公裏路程,既無鐵路,也無公路,他們時而乘船,時而坐轎,一家七口加上下人袁嫂、楊嫂、香兒、賈福等共十多口人,一路浩浩蕩蕩向廣元進發。陳淑芬自嫁到李家平均一兩年就生一個孩子,身體虛弱,現在又有孕在身,艱難的行程,讓她勞累不堪。5歲的堯棠感覺卻完全不同,在李公館他看到的隻有假山和小池塘,現在他來到廣闊的世界。蜀地的高山,重重疊疊,有的陡峭直衝雲霄,有的渾圓青翠。樹木鬱鬱蒼蒼,寬闊的大河,水流滔滔。乘船兩岸景致不斷變換,坐轎翻過一座山就是一片新的天地。堯棠感覺新鮮又快活,這樣走了20多天,他們到了廣元。

廣元雖然貧窮,衙門卻大而有氣派。進去是一塊很大的空地,兩旁是監牢,接著是審判犯人的大堂,再往裏是二堂、三堂、四堂,還有草地和桑林,及養雞放鴨的地方,一共有六七進。他們住在三堂,堯棠仍和母親睡在一張架子床上。床上總掛著帳子,堯棠總是早早躺進帳子裏。方桌子上有一盞清油燈,長的頸項,圓的燈盤,黯淡的燈光,有時候燈芯結了黑的燈花,必剝必剝地響著,母親就在這盞清油燈下忙著什麼。堯棠躺在被窩裏,望著帳子外的微光,體會著母親的含義。早晨在母親慈祥的含笑的目光下醒來。

白天,他跟兩個哥哥、兩個姐姐在二堂旁邊的書房裏上學,教書的是溫和的劉先生。堯林、堯棠功課很少,早晨認幾十個字,下午讀幾頁書,很早就放學了。他們先回到母親的房裏,吃一點糖果,然後由丫頭香兒帶著到四堂後麵的花園去玩。在桑林裏拾桑葚,深紫色的果子,深紫色的汁水,他們吃得嘴唇紅紅的,手也紅紅的。然而,堯棠更喜歡的是那群雞。

他說那群雞是他的軍隊,他給它們都起了名字,早晨就跑到雞籠那兒一一點名。有時候,他一個人跑到四堂後麵,躺在高高的溫暖的幹草上麵,在溫暖的陽光下,半睜著眼觀察他的隊伍,告訴下了蛋的大花雞不要得意地大叫,鼓勵受了欺侮的小鳳頭雞不要怕大麻花雞;有時候,他和堯林一起想各種辦法來指揮雞群做遊戲。一天,他發現少了一隻雞,香兒告訴他殺了吃肉了,過了幾天雞又被殺了一隻。再過了幾天,他放學剛出來,香兒就來告訴他:“太太又讓殺雞了。”“哪一隻?”“就是那隻大花雞。”

“大花雞?”那是堯棠最喜歡的一隻,他一口氣跑進母親房裏,滿頭大汗,氣喘籲籲,“媽,不要殺我的雞,大花雞是我最喜歡的!”

他母親邊替他揩著汗,邊安撫他:“癡兒,這也值得這樣急嗎?你快去告訴換一隻。”

雖然哪一隻堯棠也舍不得,可是大花雞還是要救呀,便向廚房跑去。大花雞閉著眼睛,垂著頭,在那裏亂撲。脖子上一個大傷口,還在滴著血,鬆綠色的羽毛上染了幾團血,在肮髒的土地上擦來擦去。

這殘酷的垂死掙紮,讓堯棠第一次體會到了弱小者的不幸。午飯桌上那兩碗噴香的雞肉,堯棠一口沒動,他癡癡地想著:為什麼做了雞,就該被人殺死做菜吃?

不久,他就看到了人生更大的不幸。在廣元的第二年,他母親生了第八個孩子,那天早晨堯棠睜開眼睛看見母親頭上係了一條毛巾,突然響起了嬰兒的啼哭聲,這是堯棠的小妹。從此,堯棠和三哥便由楊嫂陪著睡了。

楊嫂是個20多歲的寡婦,愛幹淨,房間和床鋪總被她收拾得幹幹淨淨、整整齊齊,對堯林、堯棠非常好。每天睡覺時,她為他們鋪好被褥,脫了衣服送進被窩。堯林、堯棠便齊聲喊她講故事,她便講神仙和妖精的故事。然而,過了些日子,母親突然對他們說:“喊你們二姐領你們睡去,楊嫂病了。”二姐堯楨12歲,身體單薄,性情憂鬱,常常咳嗽著,然而卻很懂事能幹,時常幫助母親照料弟妹,堯林、堯棠並不感覺不便,然而卻想念楊嫂。一天放學後,堯林提議去看楊嫂,堯棠欣然同意,兩個人便悄悄來到三堂右邊楊嫂的住處。門虛掩著,推門進去陰暗寂靜,撲鼻的臭氣。楊嫂躺在一張矮矮的床上,一床很髒的舊棉被蓋著下半身。床前一張竹凳上放著一碗冰涼的黑黑的藥湯。

楊嫂閉著眼睛,頭發亂蓬蓬的,臉色蒼白,微微張開嘴喘氣,一隻又黃又瘦的手從被子上垂下來。堯林、堯棠不敢相信這就是楊嫂,他們齊聲喊著:“楊嫂,楊嫂。”

似乎費了好大的勁,楊嫂才睜開眼睛。看到堯林、堯棠,嘴唇動了動,抬手撫摸堯林的頭,眼睛看著堯棠,勉強笑著問:“你們來了,你們還好吧,誰在照應你們,我怕你們離了我不方便呀。”說著話,兩顆失神的眼珠一直慈善地看著堯林、堯棠。堯林回答著話,堯棠卻哭了起來,眼淚滴到楊嫂的手上,楊嫂看著他說:“四少爺,你心腸真好,不要哭,我就會好的,我又不是大花雞。”可是堯棠感覺這比大花雞死要痛心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