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是本地人,是一個外路人。你告訴我,恐怕我倒是用一條繩套在頸子上的好罷。

我有一個女孩子;她名叫那泰莎。她十六歲了。十六歲。她對我說:“爸爸,我不願意和你同桌吃東西。我一看見你的兩隻手,”她說,“就記起了你就是用了這手殺掉哥哥的,我的身子裏就神魂喪失了。”

但這些事都是為了誰呢,那蠢才卻不知道。這正是為了他們,為了孩子們啊。

我早就結了婚,上帝給我的是一個兔子一樣很會生養的女人。她接連給我生下了八個吃口,到第九個,她也完結了。生是生得好好的,但到第五天,她就死在熱症裏。我成了單身了。說起孩子們來,上帝卻一個也不招去,雖然我那麼懇求……

我那大兒子叫伊凡。他是像我的;黑頭發,整齊的臉貌。是一個出色的哥薩克。做工也認真。別一個男孩子比伊凡小四歲。像母親的。小個子,但是大肚子。淡黃頭發,幾乎是白的了,眼睛是灰藍的。他叫達尼羅,是我最心愛的孩子。別的七個呢,最大的是女兒,另外都是小蟲子……

我給伊凡在本村裏結了婚,他也立刻生了一個小家夥。給達尼羅,我也正在搜尋著門當戶對的,可是不平靜的時代臨頭了。我們的哥薩克村裏,大家都起來反對蘇維埃權力。這時伊凡就闖到我這裏來:“父親”他說,“同去罷,我們同紅軍去!我以基督之名請求你!我們應該幫紅軍的,因為它是很正當的力量。”

達尼羅也想勸轉我。許多工夫,他們懇求我,開導我。但是我對他們說:“我是不來強製你們的。你們願意往那去,去就是。可是我呢,我留在這裏,你們之外,我還有七張嘴哩,而且張張都得喂的。”

他們於是離了家。在村子裏,人們都武裝起來了。無論誰,他有什麼就用什麼。可是他們也來拉我了:上戰線去!我在會場上告訴大家道:

“村人們,叔伯,你們都知道的,我是一個家長。我家裏有七個孩子躺在木榻上,——我一死,誰來管我的孩子們呢?”

我要說的話,我都說了,但是沒有用。誰也不理,拉了我送到戰線上了。

陣地離我們的村子並不遠。

有一天,恰是複活節的前一天,九個俘虜解到我們這裏來了。他們裏麵就有達尼盧式加,我的心愛的兒子。他們穿過市場,被押著去見軍官。哥薩克們從家家戶戶裏跑出來,轟的一聲,上帝垂憐罷。

“他們一定得打死的,這些孱頭。如果審問後帶回來了,我們什麼都不管,先來冷他們一下!”

我站著,膝頭發著抖,但我不使人看出我為了自己的兒子達尼羅,心在發跳來。我看見了哥薩克們怎樣的在互相耳語,還用腦袋來指點我,於是騎兵曹長亞爾凱沙跑向我來了:“怎麼樣,密吉夏拉,如果我們結果共產黨,你到場麼?”

“一定到場的,這些匪徒!”我說。

“原來,那就拿了槍,站在這地方,這門口。”

接著他就這樣地看定了我:“我們留心著你的,密吉夏拉,小心些罷,朋友,——你也許會吃不住的。”

我於是站在門前麵,頭裏卻旋轉著這樣的事:“聖母啊,聖馬理亞啊,我真得來殺我自己的兒子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