靠著他的腳,躺在幹草堆上的,是一個勇敢的騎兵,黑色卷頭發的檀鞠克,是很優雅的白俄羅斯人。在這船上,檀鞠克所最寶貴的東西,是他的黑馬。這馬叫作“由希”。他為什麼叫它由希的呢,卻連他自己也說不出——但這一點是確鑿的,因為檀鞠克如果“由希——由希——由希”的連叫起來,就仿佛聽到他非常愛聽的口笛一樣。他也就拍手,跳躍,舞蹈,一切東西,對於他都變成愉快的跳舞和口笛了。這負過兩回傷的“由希”,曾經好幾回救了它那白皙的騎士的性命,即使哥薩克用快馬來追的時候,它還是給他保得平安。檀鞠克坐著,圓睜了眼睛,正在氣喘籲籲的咬吃一個大西瓜,向旁邊吐掉著瓜子。
他的身旁站著曲波忒——騎兵中隊長。是一條莽大漢,那全體,就如健康和精力所造就似的。在他的生涯中,已經經曆過許多事。不幸的家庭生活,一生的窮苦,饑餓,還有從這市鎮到那市鎮,從這村落到那村落的長久的彷徨。從大俄羅斯的這一邊境到那一邊境。然而沒有東西能夠降伏他,沒有東西侵蝕了他那老是暢快的心境,他的興致,可以說是慶祝時節一般的人生觀。他對什麼也不低頭,什麼也不會使他覺得吃重,什麼也不能使他做起來怕為難。
這漢子,令人看去就好像一向沒有吃過苦,倒是終生大抵是一篇高高興興的,很少苦惱的曆史一樣。
他的眼光很澄明,他的優雅的臉很坦白。而敢於擔任重大工作的創造底歡欣,一切都帶著生活底興趣和堅強不屈的意誌,來灌注了他性格的全體。曲波忒站著在微笑——確是覺得自己的思想的有趣了罷。他是能夠這樣地凝眺著古班的河流,站立許多時候的。
還有那短小的,滿臉雀斑的柯久奔珂也在這處所。是一個瘦削的,不見得出色的家夥,如果用了他那又低又濁的聲音一說話,他就顯得更加渺小了。這可憐人是有肺病的,而這可怕的病又一天一天的逼緊起來,好像要扼死他一樣。雖然也曾醫治過,然而並不久——暫時的,斷續的,而且是錯的。柯久奔珂明白著自己的苦惱。他知道自己的日子是有限的了,每當獨自一個的時候,他就悲傷,憂鬱,想來想去。但一到社會裏,有許多夥伴圍繞他,他卻多說話,而且也愛說話了。對於所有的人,一切的事,他都來辯論,總想仗了自己比別人喊得還要響,壓倒了對手,來貫澈自己的主張。然而他是真意,是好心,使人們也不會覺得討厭。如果激昂起來,他就“發吼”——正如曲波忒給他的說法所起的名目那樣。於是別人便都住了口,給他靜下去。大家是因為對他有著愛情,所以這樣子的,在臉上,可都現著一種譏諷的熬住的微笑。
“呔,鬼,靜靜的。”檀鞠克一看見他的由希正要去咬旁邊的一匹閹馬的時候,忽然叫了起來。
由希站定了,回轉頭來,仿佛在想那說給它的“話語”似的,將它的又熱又軟的耳朵動了幾回,便離開了那閹馬。
“你瞧!”檀鞠克得勝似的大聲說。
“什麼‘你瞧’呀,”曲波忒含著嘲弄的微笑,回問道。
“你沒有看見它是懂得話語的麼?”
“我沒有看見。它隻還是先前那樣站著罷咧。”曲波忒戲弄著他,說。
“它想咬了哩,你這昏蛋!”
“那是都在想咬的,”錫覺德庚用了很誠懇的態度,說明道。
暫時充滿了深的沉默。
“同誌們,”介涅忽然轉過臉來了,“一匹馬和它的主人弄熟了,他的話就全部懂,這真是的麼?”
“你剛才就看見了的。”檀鞠克便開始說。
“自然,”曲波忒發起吼來——打斷了檀鞠克的話。“如果你說一句‘走開去’罷,他會用了馬掌鐵,就在你肚子上狠狠的給一下的。要不這樣,它才是懂得一切的話語。而且,即使……”
“唉唉,那自然,同誌們,它懂得!”柯久奔珂夾進來了。“不過總得給它食料。馬隻要從誰得到燕麥,它也就服從誰……是的!隻對這人,對別的誰都不。實在是這樣的,例如我的父親有一匹黑馬,他們倆是好朋友。那馬給我的老頭子是騎得的,可是對於鄰居——那姓名不管他罷——哦,安梯普,它卻給在手上咬了一口……但是遇見父親呢,它可就像一隻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