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秦,以後(2 / 3)

你喝你也得自己長個心眼,能喝飲料的時候不和啤酒,能喝啤酒的時候不喝白酒,非喝白酒不可的時候就少喝,趁人不備的時候就灑酒啊。王奔兒也在我耳朵跟前嘀咕,兒啊,千萬別心疼那酒,這一天身體比酒金貴,你和桃蕊還要……啊,明白嗎?   我是個聽話的孩子。我聽了周蘑菇和王奔兒的話。我和同學朋友,和街坊四鄰的,和親戚裏道的,都沒喝酒。我就是和周蒲田喝了一杯。周蒲田是我的廠長,是我的大媒,他給了我工作,給了我媳婦,給了我男人的尊嚴,我必須和他喝一杯。我對周蒲田說,廠長,啥也不說了,我喝得第一杯酒是你給我倒的,我領的第一個月的工資是你給我發的,我娶得第一個媳婦是你給我尋的,我敬你一杯!周蒲田和一屋子的人都笑了,我覺得我沒說錯。我說的可是肺腑之言。周蒲田看著我杯子裏的白酒,心疼的說,周遊啊,你今天可是大喜的日子,大喜的日子你就別喝白酒了,換換吧!   周蘑菇就去了我們的洞房。他從我們洞房裏倒來了一杯紅酒。他說,我喝白的,你喝紅的,你今天任務艱巨著呢!我聽出了周蒲田的弦外之音,我感謝他的弦外之音。我就和他換著喝了。   問題就出在這杯紅酒上。我他媽的醉了。我他媽的真沒用。我酒量不錯啊,我啤酒能喝五六瓶,白酒能喝五六兩,我怎麼一杯紅酒就醉了呢?我醉了,我就在婚床上和衣睡了一晚上。我醉了,我就把新床新被,還有新娘的身上吐得都是髒東西。我醉了,我就沒能和桃蕊幹我最想幹的事。我早上醒來後,我看見桃蕊正坐在床邊兒擦眼睛。我說,桃蕊你躺下。桃蕊說不。我說你是我媳婦怎麼不躺下呢!桃蕊說,我躺了一晚上,也給你擦了一晚上,你就像死個豬似的呼嚕了一晚上,你說現在這種氣氛我還能躺下嗎?我轉轉發沉的頭,眨眨發澀的眼睛,聞聞發酸的氣味,我就覺得桃蕊說的很對,我說,那就算了吧,我起來洗洗被子,洗洗你的衣服,躺下的事情,那就晚上再說吧!   晚上什麼事情也沒說成,更沒做成。那晚上我沒喝酒,等來串門道喜的人們走了以後,我早早地回到了我們的洞房。我鎖上門,我就把桃蕊抱住了,我就把我的新娘抱住了。我就抱住了一個夢,抱住了一個希望,抱住了一個現實。桃蕊像夢一樣迷人,像希望一樣撩人,像現實一樣喜人。我躍躍欲試。但我聽見桃蕊歎了口氣,一口長氣。我問,怎麼了桃蕊,這麼好的夜晚你怎麼歎氣?桃蕊掙脫了我的懷抱,說周遊,我大姨媽來了。我一愣,屋裏沒人啊,你大姨媽怎麼進來的?桃蕊說,你別跟我裝傻,我大姨媽白天就來了。我說,沒見到啊,你怎麼沒說你有個大姨媽啊?桃蕊這從褲兜裏掏出一張衛生巾,我說的是例假,你是真不懂還是假不懂?我一摸腦袋,劃拉了一下我的瓦刀臉,嘴角擠出了一絲笑容,我說,這個,我是真不懂!桃蕊搖搖頭,抱歉地晃著衛生巾嘟囔,不對啊,不應該這麼早啊,我算著不應該這麼早啊!就算是來了,第一天也不會這麼量大啊!我撇了一眼染紅的衛生巾,我的身體煞了氣!   第三天,就是桃蕊回門的日子。一大早,她的兩個哥哥青龍白虎就開車來接了。我提著準備好了的禮物,想跟著桃蕊一起去。這也是我應該去的禮節。可青龍白虎把我攔住了,他們說,你甭去了,你去上班吧!   桃蕊一去就是好幾天。我把她接回來後,滿以為會成為真正的新郎的,可還沒等我脫掉桃蕊的衣服,她就哇地吐了起來,吐在我赤裸著的下身上。桃蕊漱完口回來說,你看,周遊,我都讓你弄出病來了,隻要我回到這個房間,我就會想起你新婚之夜醉酒的場麵,我就惡心嘔吐,我就一下子失去了興趣,我……我就什麼也不想了。我摟住桃蕊,我說,沒關係桃蕊,我能摟著你就很滿足了,我說過,假如你跟上我,就是……就是不跟我睡一張床,不和我有那事兒,不和我生兒育女,我也願意,我也願意伺候你,愛護你,疼你,照顧你。桃蕊摸著我的瓦刀臉說,你什麼時候說的?我怎麼沒聽見?我說,就是那天周蒲田給咱們提親的時候說的,你不會聽見,我心裏說的!桃蕊說,那要是我真的一輩子也不能和你睡覺,你也願意?我摸著我給桃蕊買得訂婚戒指說,我願意,可是為什麼呢?桃蕊說,我……我坐下病了。我一驚,什麼病?桃蕊一笑,你知道的!   我知道?我知道什麼?桃蕊的話像謎一樣折騰著我,讓我不得安寧。我是一有時間就琢磨。琢磨桃蕊的笑容,琢磨桃蕊的話語和行動。尤其是晚上,桃蕊回娘家的時候。她經常回娘家,而且一住就是三五天,或者十多天。有時候,不回來了,在廠子裏跟我說一聲,有時候就回去後再給我發一條短信。然後就是關機。我不明白除了結婚的那天我喝醉了酒我還有什麼做錯了的地方,我也不明白桃蕊為什麼這樣躲著我?我更不明白,你既然看不上我幹嘛還和我結婚?直到那天我發現了桃蕊的那個秘密。   那純屬一個偶然。那天,我和幾個工友去火車站給廠子裏發貨。回來後都半夜了,我讓周蘑菇開了門,我要脫掉工作服換上我的西裝才能回家去。我總是用這樣幹淨的打扮等待著桃蕊的回來。我已經養成了在單位換衣服的習慣,我不能把化工廠的氣味帶回家去,那樣化工廠的氣味和房間裏遺留下來的酒味兒會更加重桃蕊的病。她的病加重了,甭說我和桃蕊睡覺,就是再摟摟她都會變得不可能的!   我們的廠區很深。王奔兒承包的20畝地,還有周蒲田在河堤上開出的地,老大的一片。如今已是蔥鬱茂盛,生機勃勃。一進大門是保衛區和停車區,隔著大影壁是銷售部和計劃部,接著是廠辦,再後麵是財務部。財務部後麵是生產區和職工宿舍,職工食堂。我在經過財務部的時候,我留意了一眼。我留意了一眼,完全是因為我對財務部有感情,因為桃蕊在財務部做出納。我沒有別的意思。但我還是發現了別的意思。我發現財務部還亮著燈,我還發現周蒲田的黑色寶馬車停在財務部前。我放慢了腳步,我慢慢地走進財務部。我想往屋裏看看。可屋裏掛著窗簾,我什麼也看不見。我聽著裏麵有人說話,兩個人說話,一男一女。但我聽不清說的是什麼,聲音很低,像在商量什麼事情。突然燈就滅了。很快燈又亮了。然後就是人離開椅子,關上房門一起出來的聲音。我趕緊躲到牆角,燈滅了,門開了,我看見兩個人相擁著走了出來。男的給女的拿著包,女的給男的端著杯。他們上了寶馬,他們發動了引擎,他們起步了。他們穿過廠辦,穿過銷售部和計劃部,繞過影壁。周蘑菇把門打開了,那一開一關就紅燈閃爍迷離人眼的旋轉門被我爹周蘑菇打開了。周蒲田的寶馬車就出了廠區,上了公路,疾馳著開走了,開進了無邊的黑暗裏。   我氣喘籲籲地跑進警衛室,對著周蘑菇喊叫著,周蒲田帶著桃蕊去哪裏了?   周蘑菇披衣起來,嘴裏還叼著煙,你小子犯病了?人家廠長一人走的,去城裏住了,他明天去深圳開訂貨會!   我知道了,那寶馬車貼著高級膜,封閉那麼嚴,周蘑菇老眼昏花的怎麼能看得見裏麵幾個人呢?唉,我爹的手不再拿著瓦刀奔跑了,他的腿瘸了,他的眼也瘸了。   可王奔兒的眼不會瘸吧?我把我的發現告訴了還等著我、沒睡覺的王奔兒。王奔兒卻在床上摸著周蘑菇那把瓦刀平靜的說,兒啊,這不算什麼,比這更嚴重的事情也來了。我說,什麼更嚴重的事情?王奔兒說,地啊,土地啊,土地局啊,土地局的今兒個把我調去了,咱的20畝承包地不能隨便買賣啊!這是違法的,要罰款的啊!我問,多少?王奔兒答,多少?賣了房子賣了你也不夠啊!我說,那周蒲田不也得罰嗎?王奔兒說,是啊,也罰,可他有錢有關係,能交上啊!可咱們倆眼一抹黑,也沒錢,弄不好,還得坐牢啊!   我看見,王奔兒的眼淚就落在了瓦刀刃上!   第二天大清早,王奔兒就開始拿著瓦刀奔跑了。她起來,草草地擦把臉,從被子裏掏出瓦刀,在地板磚上蹭蹭,唰唰唰唰,反正麵,她蹭得很仔細。直到蹭得瓦刀發燙她才停止,然後她唧裏咣當地走出臥室門,走出二門,走出大門。在走出大門的時候,她還不忘衝著我們屋裏喊一聲,周遊,起床啊,起床讓你媳婦兒做飯——   然後,王奔兒就蹬蹬蹬地跑了。   我覺得王奔兒的喊叫有問題。昨晚我才告訴她,我看見我媳婦兒桃蕊和周蒲田出門去了城裏,去了深圳,是我爹周蘑菇放他們走的。可今早她就喊叫讓我媳婦起來做飯。這不是有問題是什麼?王奔兒,我的媽呀,你還讓桃蕊起來做飯呢,你不知道,她好長時間就不回我這屋子裏了?你還不知道,我現在連她動都沒動過呢?我……我是廢物呢!但我的腦子沒有問題。我前前後後左左右右這麼一想,我好像覺得周蒲田和桃蕊是去躲避風頭,我還覺得周蒲田讓桃蕊和我結婚自始至終就是個騙局。   我想王奔兒當然知道這些。她應該比我老道,比我更了解周蒲田,比我更了解周蒲田與桃蕊的關係。所以她就受刺激了,所以她就崩潰了,所以她就不能再在夥房裏給工人們做飯了,所以,她就拿著瓦刀上街奔跑了。   有一段時間,王奔兒的奔跑成了我們古樣村的一景。   王奔兒拿著瓦刀砍人是半月以後的事情。那天她揣著罰款單從土地局回村,罰款單和她懷裏的瓦刀一樣沉重。她不知道自己應該到哪裏去。回家,她會看到我家空洞的院落,空洞的新房,還有我和桃蕊的結婚照在牆上虛偽地擺著姿勢;回化工廠,她會受到門衛周蘑菇大聲的嗬斥;在大街上奔跑,她現在又沒有了興致。她覺得她的奔跑好像要告一段落了。她甚至覺得她應該要幹一件更重要的事情來代替奔跑了。王奔兒那時還不知道這件事情是什麼。   王奔兒搖搖晃晃來到了古洋河邊,一屁股坐在了堤坡的草地上。她望著幹涸的河床,望著幹涸的河床中間那一脈黑得發青的印痕。印痕裏有水在流動,那是蒲田化工廠又在偷著排水了。刺鼻的氣味在黃昏裏打著卷重重疊疊地穿破稀薄的空氣飛快地向王奔兒撞來,撞到了她的身上,撞到了她懷裏的罰款單和瓦刀上。瓦刀就疼痛地顫抖了一下。王奔兒就又覺出了這種顫抖,她掏出了瓦刀。她把瓦刀舉起來,舉到眼前。瓦刀鋥明瓦亮,像麵鏡子。王奔兒在鏡子裏看到了周蒲田,看到了那個我和周蒲田喝酒的遙遠的夜晚。就是那個夜晚,她失去了作為女人的尊嚴,也失去了肚子裏的小人兒——另一個孩子。她看到了周蘑菇,看到了和周蘑菇在一起的日月,包括周蘑菇拿著瓦刀和不拿瓦刀的日月。她看到了我,看到了我的瓦刀臉在桃蕊和周蒲田的麵前,汪起來了一汪淚水。她還看到了自己,看到了自己繳不上罰款,會被判刑,會被放進監所,穿上寬大的獄服,像個病號一樣失去奔跑的自由……她想所有的這一切,都是因為周蒲田。因為周蒲田這個鬼,這個混蛋,這個流氓,這個有錢人。有錢真好,有錢了,就可以開廠子,招工人,賺更多的錢,有錢了就可以占有別人的女人,就可以占有別人的土地,甚至有錢了就可以買通關係少繳或者不繳罰款,不去坐牢,還可以拿著錢和別人的女人去逍遙自在……周蒲田,你怎麼就這麼有錢呢?你怎麼就這麼有能耐呢?你怎麼就這麼不顧及別人的感受不管別人的死活呢?周蒲田,你怎麼出門就不被汽車撞死、火車軋死、不被飛機摔死呢?你不被汽車撞死、不被火車軋死、不被飛機摔死,那你也得回來啊!你回來我就用瓦刀把你砍死。我把你剁成肉醬、肉末、肉渣,我讓你掙不上錢,開不了工廠,占有不了別人的女人,占有不了別人的土地……   王奔兒這樣想著,這樣看著鏡子。她就又看到了周蒲田。她看見他從深圳回來了,回到了村子,回到了工廠。他在工廠裏夥房裏看不見她王奔兒,就出了廠辦,就出了大門,就來到王奔兒的家。他喊著王奔兒王奔兒,就又沿著街道向北,來到了古洋河堤上,來到了王奔兒的身邊。奔兒,奔兒,這是含著柔情的呼喊,這是那個跟在周蘑菇屁股後麵偷偷注視著她的年輕的小工遙遠的呼喊。喊聲裏,王奔兒真覺得身邊來了一個人。模糊的淚眼裏,王奔兒看見真的是周蒲田來了,蹲在了她的麵前,一手扶著她的肩,一手撫著她的臉,奔兒,奔兒,你別哭了,起來,回家吧——你不要喊我,你不要再騙我,我不會再相信你,是你害苦了我,害死了我,我要砍你,砍死你!王奔兒這樣說著,就把麵前的人推倒,拿起瓦刀,揮舞著,照著這人的腦袋砍了下去!一瓦刀,兩瓦刀,三瓦刀,她一共砍了三瓦刀!   但王奔兒砍錯了,那人不是周蒲田,那是周蒲田的娘。周蒲田的娘,那個老太太,吃完晚飯,有到堤坡上遛彎的習慣。那天,老太太吃飯吃得有點早,就出來的有些早,就早早地看見了在堤坡上傷心欲絕的王奔兒。她上前去勸說王奔兒,就讓王奔兒把她當成了周蒲田。   我猜,王奔兒那件重要的事情算是完成了。   但我這回猜錯了,這還不是王奔兒那件最重要的事情。最重要的事情還在後頭。周蒲田的老娘住進了市醫院。周蒲田終於回來了,他一人回的村子,他的身後沒有桃蕊。我的媳婦桃蕊和我失去了聯係。她的手機停機了。   周蒲田回來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把我和周蘑菇開除了。第二件事情就是讓周蘑菇和我替代周舟和那個村官米雀兒,天天輪流著去照顧他腦袋做了手術的老娘。在醫院裏,周蘑菇不能抽他的大公雞香煙了,那樣他會受到帶著白帽子穿著白衣服抹著白臉蛋兒的護士的嗬斥。他打著哈欠給周蒲田的老娘端屎端尿,一瘸一拐地給周蒲田的老娘打水打飯,有時候由於他掌握不好平衡,走廊裏還經常有他晃悠出去的水或者飯,護士就又找過來,嗬斥著他拿著墩布一下一下地去墩地。最讓周蘑菇犯愁的是,病人的液輸完了,護士還不來,他去喊護士換液,找不到護辦室,就在走廊裏急得猴燒著屁股一樣,扯著嗓子大喊,換液啊換液,要不死人了——護士過來了,溫柔的小嘴甩出一句漂亮的話兒,喊什麼喊,她又不是你媽!   周蘑菇就沒話了,他在醫院裏,十天才和我說了一句話,他說,兒啊,你媽,你媽她糊塗啊——   我不承認王奔兒糊塗,我倒覺得王奔兒很有骨氣。但王奔兒的骨氣到底還是被周蒲田給打壓了下去,打壓得沒有了骨,也沒有了氣。周蒲田做的第三件事情就是搬著一塊大石頭找到王奔兒,他把石頭輕輕地扔在王奔兒做飯的鍋裏,那口新鍋就漏了粥。周蒲田對王奔兒說,王奔兒,你不仁我也不義了,我給你蓋房子娶兒媳婦,給你一家四口安排工作,讓你們過上幸福生活,你卻這樣對待我,對待我娘,我和你那點情義算是完了!   不,不能算完!周蒲田又說,我娘的住院費、醫藥費,我的誤工費你都要出,我娘出院後,你還要親自照顧,還要贍養,你準備10萬塊錢吧!   王奔兒悄悄地回了屋,她從被子底下摸出了那把瓦刀,揮舞著向周蒲田砍去,周蒲田,你他媽的胡唚,我要是砍不死你,我就死給你看——   王奔兒當然砍不死周蒲田。周蒲田不是他娘,他是一個男人,一個很強壯的男人,王奔兒怎麼會砍得死他呢?周蒲田很利落地躲過瓦刀的攻擊,又恨利落地奪過王奔兒手裏的瓦刀,連看也沒看,就扔在了王奔兒的腳下。咣當一聲,瓦刀摔在灶火旁,發出了痛苦的呻吟。然後,周蒲田就走了,臨走時,他還不忘撂下一句話,他說王奔兒,看在我睡過你的份上,我就給你減兩萬,8萬,一分也不能少,你準備錢去吧!   我在醫院裏也能看到,王奔兒就癱在了地上,癱在了灶火旁。從鍋裏漏出來的粥在灶膛裏刺啦刺啦地響著,粥漏完了,灶火也滅了。   王奔兒最後吊死在了那根帶著樹杈裂了縫的楊木檁條上。王奔兒沒有吊死在新房裏,她給我留下了一個幹淨的房子。王奔兒穿上在我婚禮上做的那件紅色的衣服,從新房裏出來,來到了和周蘑菇有過多少歡樂和痛苦,生過我養過我的土坯房裏。她看到了那根她一睜眼就能看到的檁條,她知道那是她的歸宿,她的宿命。她的手裏有了一根繩子,很細的一根繩子,那是周蘑菇幹瓦匠活用來找直線的一根繩子。就是這根細繩和那根裂了縫的檁條,幫助王奔兒完成了她那件最重要的事情。在以後的多少個日子裏,我一直心存疑問:那根細小的繩子,軟軟的,輕輕的,王奔兒是怎麼扔到檁條上去的呢?就算是拴上去的,腳下也應該有蹬著的椅子或者凳子什麼的啊。可王奔兒腳下什麼也沒有。怪了,王奔兒就這樣懸空而吊。   周蒲田的老娘出院的那一天,王奔兒出殯。這時候,桃蕊出現了。她也穿上了白色的孝衣。她現在還是我的媳婦,她應該來給王奔兒送殯。按照鄉俗,我打幡,她抱罐。我們一起發送王奔兒,也就是她婆婆。但令我吃驚的是,她懷裏還抱著一個約莫三歲的女孩兒。   在王奔兒的靈堂前,秋桃蕊哭著和我說出了我想知道的一切。桃蕊說,周遊,你別犯尋思,這不是你的孩子,是周蒲田的。也許是周遊的。我們沒有去深圳,根本就沒什麼訂貨會,我和周蒲田就在城裏躲了這些天。我關了手機,後來又換了號。你怎麼會聯係得到我呢?周蒲田是想找找關係花點錢,連你媽的罰款也繳上的。反正房子也蓋了,工廠也開了,稅款也繳納了,應該沒問題的。可誰知道你媽就砍了他媽?可誰知道你媽她又走了絕路?周蒲田也後悔啊,他把腸子也悔青了。他和我說,桃蕊,我就是想嚇唬嚇唬王奔兒,你說老街舊鄰的,論鄉親輩兒,他還是我嬸子,我能讓他賠10萬塊嗎?算了,他說這10萬塊也不要了,他還說讓我回來,還說完了事,讓你爸和你繼續回化工廠上班。如果你不嫌棄,出完殯,我就不走了,好好跟你過——   我思考著桃蕊的話,我沒有吱聲。我戴著重孝,勒著頭,我出了很多汗。霧裏看花,水中望月,我不知道桃蕊的哪句話是真哪句話是假。但有一點是真的,王奔兒死了。王奔兒是因為我的婚事而死的,是因為那土地的事情而死的,桃蕊也好,周蒲田也好,無管怎麼說,都要負責任的,都要付出代價的。我沒有看桃蕊,而是一把拽住她,一起跪在王奔兒的靈前,大哭起來。   這時,鞭炮響了,哀樂響了,起喪了!   靈車繞村一周,緩緩而行。來到周蒲田的化工廠門前,我讓所有的人停下了。我們的墳地就在蒲田化工廠西去不遠的河堤上。音樂隊,大鼓隊,踩高蹺的,扭秧歌的,唱歌的,跳舞的,在這裏折騰了兩個小時。靈車駐足,白衣翻飛,紙糊的車馬人都活了起來,圍著王奔兒手舞足蹈,淚飛傾盆。周蒲田大門緊閉,工廠停業,工人們都翻牆跑出來看熱鬧。在村幹部和紅白理事會的勸說下,我才答應重新啟程。我讓忙活事的村民們放了一通花鞭。那花鞭飛上天空,分外響亮。隻有我自己知道,我把王奔兒的部分骨灰讓鞭炮商摻在了火藥裏。那升上蒲田化工廠天空的燦爛的禮花,有王奔兒的骨灰,有王奔兒生命的綻放。   給王奔兒圓完墳,我去了趟土地局,去了趟環保局。我把我和村民們寫的材料遞了上去。給王奔兒過完了五七,我拿著瓦刀去了城裏。臨行前,周蘑菇送我,他一瘸一拐地把我送到汽車站。汽車站是原來的蒲田化工廠,地上麵的建築已經被完全拆除,土地重又收歸國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