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到城裏吃商品糧當工人是我最大的願望。我的鄰居啟明哥在縣化肥廠當工人,一月45塊錢,還不時帶回來工廠發的勞保,連啟明嫂的褲子都是日本尿素袋做成的。田裏的風一吹,抖落抖落的,抖直了一村婦女的眼。而我最羨慕得是啟明哥的兒子大舌頭寶來。我們到鎮上讀初中時,都是中午自己帶餑餑。開飯的時候,大舌頭寶來總是拿出棒子麵窩頭狼吞虎咽,我卻扛著紅高梁餅子躲在牆旮旯裏一點一點地偷偷往嘴裏塞。我爹要是不種地也在城裏吃商品糧當工人,我不也能吃上棒子麵窩頭嗎?可我爹就喜歡種地,整天到生產隊的地裏幹活,到麥收秋上分的糧食還不夠吃。我們姐妹多,五個閨女就我一個小子。掙工分的少,吃閑飯的多。這時我就有一個願望:將來要去城裏當工人吃商品糧,也掙45塊錢,也把勞保帶回來,給娘和姐妹們每人做件讓風一吹就抖落的褲子。
後來工人沒當上,我卻當兵了。我是在高考製度恢複的第二年當的兵,那時有人傳說當兵好考軍校。要不是想考軍校吃商品糧,我爹娘才不會讓我這獨子去部隊呢。那一年也是夏天,我家責任田裏的棒子剛能煮著吃,我體檢合格,換了新軍裝回來,我爹就牽著我在古洋河嘩嘩的流水聲中走過古洋橋,走到我們剛承包的責任田裏。爹鑽進了鬱鬱蒼蒼的棒子地,像一條黑魚鑽進了古洋河裏。劈劈啪啪,嘩嘩啦啦。我分不清是棒子秸響還是古洋河水響。不一會兒,爹提拉著一兜棒子走出來,交到我手上,又抓起一把土放到我新軍裝的口袋裏,一字一頓地說,兒啊,到部隊好好鬧,混他個一官半職的,鬧不上去還回來,有咱這地,就餓不著,聽見沒?我看著爹有些潮濕的眼,重重地點了點頭。
我帶著爹的煮棒子和泥土走了。我去了南方的一座海濱城市。三年以後,我如願以償地考上了一所建築學院。考上學校的那一年我回家探親,在爹娘的攛掇下,與村南的紅茹訂了婚。紅茹就是那個因寶來光腚上學受到驚嚇的女同桌,她中學畢業後,沒考上學回村種地了。
現在想來,與紅茹訂婚是我一生中最大的失誤。要不是她,我一定不會再回古洋村了,也不一定會再回我們那座城市了。人生往往是如此的變幻不定。上建築學院的時候,我愛上了一個女同學,她的父親是我們院長。如果不是紅茹,我一定會同這位女同學結婚,一定會有一個美好的前程的。然而,紅茹以她特有的農村姑娘的勇敢和狡黠捍衛了自己。我想跟她退婚時,她閉口不應,甚至千裏迢迢從冀中農村跑到我們學院哭鬧。她對我們院長說,院長你可給我做主啊,我和田禾從小青梅竹馬是同班同學是自由戀愛,早就在一起睡過了呢,田禾他是陳世美,你們不能包庇他呀!院長看著紅茹三把鼻涕兩行淚的樣子,不禁勃然大怒。他將我的事彙報給了我的部隊,我便被開除學籍和軍籍回了鄉。我的那位軍校女同學也是三把鼻涕兩行淚地找到她的院長父親那裏,給我開出了一張畢業證。自此,我們再沒見麵。
我回鄉的消息在古洋村成了頭號新聞。我被咀嚼在眾鄉鄰的街談巷議中,而紅茹則成了一個具有傳奇色彩的人物。人們說她上麵有人,有某某軍區的一個司令,給她撐腰做主。在等待處理我的一段日子裏,她就住在司令家做保姆。人們還說,沒有這位司令,紅茹可能就真得成了苦命的秦香蓮;沒有這位司令,我就會在大都會裏津津有味地當上了陳世美。在古洋村新聞機構麵前,我緘默不言,我唯一感到對不起的是我的爹娘。我讓他們經曆了考上軍校和被開回家的大喜大悲大起大落,而他們卻對我一句責怪的話也沒有。那一段時間,我常獨自一人泡在夏天的古洋河裏,回憶童年的歡樂時光。大舌頭寶來他們沒一個人來看我,我們之間的隔膜顯而易見。我將我的身子掩藏在嘩嘩流淌的古洋河底,我想變成一條魚兒永不浮出水麵。我知道我這想法成不了現實時,我就在古洋河底留了淚。在河裏泡夠了,我就懶懶地走上古洋橋,拐到我們的責任田裏。枕著田壟,凝望天空,我一點一點地梳理自己的思緒。
這時,紅茹出現了,還夾著一個小小的包裹。紅茹一改在我們學院那種潑婦式的哭鬧,她的聲音怯然而溫柔,田禾我去了你家被你娘罵了出來,我在河邊看到你的軍裝,有人說你來了橋北,我就找到這兒了。我沒吱聲。紅茹蹲在我的身旁,接著說,我沒想到會是這樣,我隻是聽了別人的話才去鬧的,我隻是想給你當媳婦,一鬧你就會回心轉意的,沒想到會是這樣。我還沒吱聲。紅茹的眼淚大顆大顆地滴下來,她將包裹扔在地上,開始一件一件地脫衣服。紅茹說,田禾我要走了,去北京我姨家,她給我找了個工作。我對不住你,說跟你睡過覺。田禾,你就真得睡我一次吧!
紅茹把我拽進了茂密的棒子地,然後靜靜地躺下。紅茹的胴體在棒子地裏潔白燦爛,有如一片耀眼的陽光。我想起紅茹對我的汙蔑,以致由於她的汙蔑給我帶來的變故,就咬咬牙,發狠地撲在她的身上。紅茹痛楚的尖叫讓我得到了報複的滿足,而紅茹滲入泥土的處女血,又讓我對她生出了愛憐。我對淚光滿麵的紅茹說,既然是命中注定我必須在這塊土地上生活,那咱們就結婚吧,你不要走了!這回輪到紅茹不吱聲了,她站起來,一件一件地將衣服穿好,一點一點地拍打著身上的泥土,沉默了好大一會兒,才緩緩的搖頭說了一聲,不可能了,田禾,已經不可能了!
然後,紅茹就走了,再沒回頭。然後,我目送她走出田野,走過大橋,上了一輛過往的客車。
紅茹走後不久,靠了一個親戚幫忙和我那張建築學院的畢業證書,我被招聘到縣建設局做了一名合同工。後來,市場經濟大潮席卷中國,我下海承包了一個工程隊。我有文憑,我有技術,我的工程設計常常是別具一格,到處叫好。憑著這些優勢,在許多投標競爭中打敗了對手,我逐漸成為我縣遠近聞名的建築行業大哥大。我有了自己的房子、車子,又娶了電力局長的千金做妻子,還生了一個大胖小子。所有這一切,來得如此之快讓我做夢都沒想到。我常常懷疑我的所得是不是真的。有好多夜晚,在軟軟的席夢思床上,摟著嬌妻愛子,我常常想起紅茹。如果沒有她把我從學院告下來,我也許隻是一個普通的軍人,也許會在設計圖紙、核算數據的辦公室裏,當一個技術員,不知什麼時候才能熬到工程師。我真的感謝紅茹才對呀!然而紅茹在哪裏呢?還有我建築學院的那位女同學,你們都好嗎?真希望你們過得比我好!
又是夏天了。當麥子收割完畢、棒子苗剛剛鑽出地麵的時候,我回了古洋村。就在古洋橋的北邊,在我們承包的那片責任田上,經縣政府批準,一個新型的汽車電器配件工業區就要破土動工了,配套而起的還有一條通往北京的柏油公路,還有郵電分局、變電站、稅務所、工商所……而我則投標獲勝,成了這片樓房的設計者和建造者。
這是我們全家在古洋村渡過的最後一個夏天了。責任田沒有了,爹娘年歲大了,姐妹們都出嫁了,我要把爹娘接到縣城去,接到我那棟小樓裏去了。
爹,娘,兒子接你們來了,你們同意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