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一個夏天(2 / 3)

我在給我爹磕頭。他老人家埋在自己的地裏已經二十多年了。爹呀,我向老人哭訴著,你死後連個墳頭都不讓留,為的是讓兒孫們多種一分田。爹呀,兒對不住你,兒沒看住你留下的家業。火苗飛竄,紙錢飛舞,我恍惚看到了爹駝著背手拿著煙袋在火苗上飛舞,爹浮腫的臉上布滿怒容。他一句話也不說,隻是用煙袋鍋指點著我指點著天和地。我讀不懂爹的意思,我們畢竟相隔兩個世界,我與禾兒同在一個世界尚且互不了解,何況我與爹相隔兩個世界呢?其實爹在世時,對於土地的態度,我又何嚐與他一致過呢?

記得農業互助合作化的時候,從互助組、初級社到高級社,爹都是落後分子。他頑固地拒絕村幹部的勸說,堅決不入社。他說我一沒偷二沒搶,靠自己的勤勞和雙手置買了幾十畝地和車馬農具,我憑什麼非拿給別人用?我自己單幹。爹的言行曾讓我一度感到羞恥,那時我已是一個青年團員了。我在一天早上,對了,就是那年五月單五的早上,我趁爹娘下地幹活,將一掛馬車三個騾子馬趕到了社裏,還大喊著,我要入社,我要入社──

該來的一切都要來。爹阻擋不住人民公社的步伐,就像我的地主姥爺阻擋不住土地改革的步伐一樣。爹在一腔悲愴中終於成了人民公社的一員。其後便是“大躍進”,便是大煉鋼鐵、大辦公共食堂,便是低指標瓜菜代。由於饑餓嚴重,我爹得了浮腫,我娘得了婦女病。接著便是三年自然災害,我的爹娘雙雙去世。爹臨死的時候拉著我的手斷斷續續地說,兒啊,要是聽我的,咱不入社自己單幹,不致於呀,不致於呀!爹還用盡最後一絲力氣說,聽……聽爹的話,將來有機會,還是留……留點地, 沒地就沒底,就沒……沒根哪!

爹娘浮腫的身體和凹陷的眼睛令我終身難忘。我把父母雙親埋在自家的土地上。當時正趕上大搞平整土地,墳頭都沒讓築.但爹娘的墳永遠築在了我的心上。

我記住了爹的話,後來又在河坡上自己開墾了一畝荒地,種上了大葉煙。我爹就是種大葉煙的,所以我對種煙不陌生。參加集體勞動掙工分之餘,我不再狂熱地參加這學習那運動。口號不能當飯吃,運動也不能當粥喝。我一頭紮進煙田裏開始侍弄煙秧。在夏日陽光的灼烤下,我光著脊梁,像爹光著脊梁當雇工一樣,給我的煙秧澆水、施肥、掐尖、打杈。我的煙葉長勢很好,秋後一畝田竟收了300斤煙葉。那一年我已是6個孩子的父親了,一家八口人靠隊裏分的糧食遠不夠吃,我不願讓妻兒重走我爹我娘的老路,我要自救。農閑的時候,我就去趕集賣煙,一斤煙兩元錢,賣上幾斤就糴回來半口袋棒子或高梁,讓孩子們足足吃上幾天飽飯,也讓上初中的禾兒帶上兩個棒子麵窩窩頭。

然而這樣的日子沒持續多久,我就犯事了。一次在集上,我被戴著紅袖章的糾察隊抓了,他們把我關了兩天,然後在全鄉萬人大會上把我當作“資本主義典型”批判,兩把大葉煙掛在我的脖子上,我看到了人群裏妻兒驚恐的眼睛。批鬥會後,糾察隊員在村幹部的帶動下,衝進我們家的資本主義土圍子,將資本主義尾巴──大葉煙全部搜出,一把火全燒了。

我想不通,我哪知道什麼是資本主義呀,我隻知道人是鐵飯是鋼,一頓不吃餓得慌。如果有地種有飯吃就是資本主義,那全餓死就叫社會主義了?搞不懂搞不懂呀!

日子在貧窮中捱過。我重新得到我爹的那二十畝地是在農村聯產承包責任製之後。我又開始在那塊地上耕耘了,這回不叫自留地,叫責任田了。我這一輩子沒有大能耐,就是靠種地養家糊口。積幾十年的種地經驗,我能將地種出一朵花。每到秋天你來看吧,我的地裏不僅有棒子、高梁、大豆這樣的主體作物,還有芝麻、山藥、棉花等經濟作物。我還拿出一畝地種了我拿手的旱煙。五花八門都種,便什麼都有吃的,省得讓孩子們眼饞。最得意的是冬閑時,我騎上大水管車子,帶上幾把煙葉,到集市上找個攤位一蹲,與集友、煙君子們打打哈哈取取樂,讓他們誇兩句我的煙味真有勁,然後把煙拿走,才是大享受呢!這樣的日子過得富足、快樂、迅速。不知不覺間,6 個孩子都小鳥一樣地飛走了,他(她)們離開了我這棵老樹,去搭新的窩了。我為他們高興,也感到了老年的孤獨。讓我最費心最自豪又最生氣的禾兒在經曆了那場打擊後不幾年又成了人前人後的人物,也算是祖上的造化。他幾萬幾萬地拿出錢來修公路、辦教育、扶貧,也是積德行善呢!難怪古洋村有什麼活動也要把禾兒請上台麵去呢!這樣想來,由他承攬工業區的建設,也就是情理之中的了。

然而,我還是不願去城裏。我沒地可種了,我不用種地了,我可以享清福不勞動了,這就一定好嗎?

我最後還是答應了禾兒,我們去!但村裏的老屋不能賣,要留著。禾他娘說得對,在城裏呆煩了,呆膩了,還要回鄉下來呼吸呼吸新鮮空氣,聽聽古洋河的流水聲呢!那時,我們老兩口也有個落腳之處,這就叫葉落歸根吧!

但無論如何,這是我們在古洋村過得最後一個夏天了!

兒子

隻要聽到古洋河嘩嘩的流水聲,我就知道夏天來臨了。在我的感覺裏,沒有比夏天更像夏天的了,夏天就像夏天一樣炎熱。我的童年和少年所有的夏天都是在古洋河的浪花裏渡過的,我和我的小夥伴們在古洋河裏捉迷藏抓抓兒玩泥巴打水仗,常將河水攪得渾濁不堪。玩得盡興了,乏累了,一群小光腚就一字排開,仰躺在堤坡上,將翹翹的小雞直射天空。在毒熱的陽光照耀下,大家一聲不吭緊閉眼睛咬緊牙關,任憑灼烤,比賽耐力。我們聽得見皮膚吱啦吱啦的聲響,就像在火爐上灼烤一樣。起晌了,大人們下地了。他們一邊罵著我們“水鬼”、“泥鰍”,一邊揪著我們的耳朵拍著我們的屁股。小光腚們知道該到上學時間了,便連泥帶土地穿上褲衩,光著腳丫住學校跑。最可笑的是大舌頭寶來坐在學校念了一段課文後引起了女同桌的驚叫,這才知道自己還光著屁股。

這種夏天的快樂和自由一直持續到我當兵離家。我當兵離家的時候,古洋村已經實行了聯產承包責任製。爹和娘又承包了我們早先的二十畝自留地。據爹說最早那地就是我家的,是我奶奶的爹送給她的陪嫁。我奶奶的爹是個地主,是個不剝削人隻知道苦巴苦掖死做的地主。那塊地就在我們洗澡的古洋河北岸,過了古洋橋往右一拐就到了。我爺爺我爹嗜土地如命。關於我家土地的事,我爹給我講了多少次我記不清了,在生產隊裏勞動時講過,在家裏土炕上講過,在大隊部門前看露天電影時講過。我爹總是這樣開頭:現在是集體了,還吃不飽,要是橋北那塊地還歸咱家,我保證讓你們一天三頓吃白麵。爹講這話時,眼裏放著一種叫做光芒的東西。我就咂著舌頭,打著飽嗝兒,想那一天三頓的白麵,想著想著,一股混和著山藥麵和紅高梁麵味道的口水就從我的嘴裏流了出來。但我卻說,爹,我才不想種地呢,我要念書上學,然後到城裏吃商品糧當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