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厚德載物的李世民,卻是一個懂得“為君之道,必須先存百姓,若損百姓以奉其身,猶割股以啖腹,腹飽而身斃”的明主,他相信:“君,舟也;人,水也。水能載舟,亦能覆舟”(《貞觀政要》)。因此,他以大海不擇細流的精神,漢人也好,胡人也好,中土也好,西域也好,都是大唐的臣民,不分軫域,不計人種,不在乎化內化外,不區分遠近親疏,都在他的胸懷之中。因此,他不害怕別人的聲音,更不忌憚與他不同的聲音,他在中國封建社會中,如果不是唯一,也是少有的能聽得進反對他聲音的君主之一。
於是,我開始理解湯因比為什麼要選擇唐代為他的再生之地,魯迅為什麼要尋找唐朝天空為他長篇小說的背景了。這兩位大師看重的,在中國,甚至世界曆史上,也就是李唐王朝,曾經達到如此氣度宏大而不謹小慎微,包容萬物而不狹隘排斥,胸懷開放而不閉塞拒絕,膽豪氣壯而不畏縮懦怯的精神高度,這是其他曆朝曆代所不及的。
“太宗自即位之始,霜旱為災,米穀踴貴,突厥侵擾,州縣騷然。帝誌在憂人,銳精為政,崇尚節儉,大布恩德。是時,自京師及河東、河南、隴右,饑饉尤甚,一匹絹才得一鬥米。百姓雖東西逐食,未嚐嗟怨,莫不自安。至貞觀三年,關中豐熟,鹹自歸鄉,竟無一人逃散。其得人心如此。”(《貞觀政要·論政體第二》)
到了貞觀四年(630年),“天下大稔,米鬥不過三四錢,終歲斷死刑才二十九人,東至於海,南極五嶺,皆外戶不閉,行旅不齏糧,取給予道路焉。”630年,李靖破突厥,唐王朝“東極於海,西至焉耆,南盡林邑,北抵大漠,皆為州縣,凡東西九千五百一十裏,南北一萬九百一十八裏”(《資治通鑒·唐紀九》)。所謂“唐朝的天空”,從廣義上講,以長安為中心,向東,江湖河海,向西,絲綢之路,既無邊界,也無極限,因為這是一個高度放開、略無羈束的精神天空。你能想像得多麼遙遠,它就是那樣的毫無止境,你能想像得多麼遼闊,它就是那樣的無邊無沿。
“就在這一年,李靖凱旋回朝。據《新唐書》夷狄為中國患,尚矣。唐興,嚐與中國抗衡者有四:突厥、吐蕃、回鶻、雲南是也。”曾經不可一世,曾經逼得李淵向其俯首稱臣的頡利可汗,由於李靖出奇兵,終於將其擒獲。現在,這個最能帶頭作亂,最狡滑,也最卑鄙,最反複無常,也最能裝孫子的,為唐之患久矣的頡利可汗,束手就擒,俯首降服,李世民等於祛除了一塊心病。於是,在長安城的南門城樓上,搞了一次盛大的順天門受降儀式。這位突厥族首領終於不得不承認李世民為天可汗。
時為太上皇的李淵,很大程度上也是拍自己兒子的馬屁,連忙出麵,在興慶宮張羅了一個小型派對,趕這個熱鬧。“上皇聞擒頡利,歎曰:‘漢高袓困白登,不能報;今我子能滅突厥,吾托付得人,複何憂哉!’上皇召上與貴臣十餘人及諸王、妃、主置酒淩煙閣。”那時不興開香檳慶祝,也不搞煙火晚會助興,但李靖繳獲的戰利品中,肯定少不了產自中亞的葡萄酒。那時胡俗甚盛,街坊多酒肆,遍地皆醉人,宮廷也不例外,大家喝得醉意盎然的時候,晚會上出現了一個史官不經意寫出來的細節,但僅這一點點精彩,卻表現出來隻有在唐朝的天空底下,才會有的精神狀態。
“酒酣,上皇自彈琵琶,上起舞,公卿迭起為壽,逮夜而歸。”(《資治通鑒·唐紀九》)
宮廷舞會,在西方世界,是習以為常的。在東方,尤其在中國曆代封建王朝裏,九五之尊的天子,莊嚴肅穆還來不及,哪有一國之主“手之舞之,足之蹈之”的道理?因此,淩煙閣裏的這場舞會,正是錢穆在其著作《國史大綱》中所說“其君臣上下,共同望治,齊一努力的精神,實為中國史籍古今所鮮見”的最好寫照。你也不能不服氣在唐朝的天空裏,這種在別的朝代少有的百無禁忌的強烈自信。
2002年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匈牙利猶太裔小說家凱爾泰斯的《大屠殺作為一種文化》中,曾經引用喬治·桑塔亞納(George Santayana)的名言:“一個有活力的社會必須保有它的智慧,以及對其自身及自身條件的自我意識,並且能夠不斷地予以更新。”老實說,很難想像,我們中國的皇帝,從宋以後,直至清末,這一千年間,由趙匡胤數到愛新覺羅·溥儀為止,可曾有過一位,在大庭廣眾之下,即興起舞?而且,還要跳一種高難動作的少數民族舞?因為李淵手裏的琵琶,是胡人的樂器,那麼李世民跳的舞蹈,也必然是當時流行的“胡旋舞”。這一通狂舞,絕對是那個時期裏,大唐帝國活力的最高體現。
按《新唐書·禮樂誌》,這種“舞者立毯上,旋轉如風”的“胡旋舞”,節奏極火暴,情緒極熱烈,動作極狂野,音樂極粗獷,是從西域流傳到中土的舞蹈。白居易有一首《胡旋女》的詩,描寫了一位女舞者的表演:“弦鼓一聲雙袖舉,回雪飄搖轉蓬舞,左旋右轉不知疲,千匝萬周無已時。”可以想像李世民伸展雙臂,在舞場上或旋或轉,老爺子反彈琵琶,亦步亦趨,該給這個唐朝的天空,增加一抹多麼鮮麗的亮色啊!
於是,我對於這位自稱“年十八便為經綸王業,北翦劉武周,西平薛舉,東擒竇建德、王世充。二十四而天下定,二十九而居大位。四夷降伏,海內又安”的李世民,欽服不已。就憑他以萬乘之尊翩然起舞這一點,其豁達豪爽之中,浪漫風流之外,所表現出來的萬物皆備於我的大手筆、大作為、大自信、大開放,應該是英國的湯因比、中國的魯迅這樣的大智慧者,才對盛唐的輝煌,格外刮目而視的。
湯因比(Toyngee J Arnold 1889-1975)生前曾經預言,“21世紀是中國人的世紀”。
若如此,我相信,那時中國的天空,將更燦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