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於南北朝到隋唐的數百年間,中原的漢民族與邊外的少數民族,不停地進行著勝者和敗者角色互換的戰爭遊戲,一個時期,大批被擄掠的漢人被胡騎裹脅而西,一個時期,大批降服的胡人進入漢人居住區域,打仗的同時,也是一個相互影響、此消彼長的融合過程。胡漢雜處的結果,便是漢民族的血液裏,大量摻進胡人的剽悍精神,而胡人的靈魂中,也銘刻下漢民族的文化烙印。猶如魯迅給曹聚仁的信中所說,“古人告訴我們唐如何盛,明如何佳,其實唐室大有胡氣,明則無賴兒郎”,這種種族的雜交趨勢,一直沒有停止過,到了唐代,達到了頂峰。
正是這種異族血脈的流入,唐人遂有與前與後大不相同的氣象。
今天還能看到的唐人繪畫,如張萱的《虢國夫人遊春圖》、《搗練圖》,如周昉的《簪花仕女圖》,如永泰公主墓壁畫《宮女圖》中,那些發黑如漆、膚白如雪、胸滿欲溢,像熟透了的蘋果似的健婦;那些亭亭玉立、身材窈窕、情竇初開、熱情奔放得不可抑製的少女。如閻立本的《步輦圖》、《曆代帝王圖》,如懿德太子墓壁畫《儀仗圖》,如長樂公主墓壁畫《儀仗圖》中,那些策馬揚鞭、引弓滿月的壯士,那些膀闊胸廣、麵赤髭濃的官人。試想,如此內分泌賁張的女性,如此荷爾蒙發達的男性,“春風雨露一相逢”,恐怕連整個大氣層,也就是整個天空,都洋溢著的難以名狀的生殖氣氛。
因此,出使安西的元二,也許在極目無垠的大漠裏,駝鈴聲細,馬蹄聲碎,會感到寂寥和單調。但當綠洲憩息,與那些食牛羊肉、飲葡萄酒、騎汗血馬、跳胡旋舞、逐水草而居的胡人,葡萄架下,翩翩起舞;席地小酌,美女如雲;弦索彈撥,耳鬢廝摩;氈房夜宿,玉體橫陳,那肯定是樂不思蜀了。
唐貞觀四年(630年)平東突厥,在蒙古高原設置行政機構;九年(635年)敗西部的吐穀渾;十四年(640年)滅高昌,打通西域門戶;公元7世紀,絲綢之路重現漢代的輝煌,以長安為始發站,出玉門,過敦煌,經焉耆、龜茲、碎葉,可以到大食(波斯)、天竺(印度)和更遠的拂蒜(拜占庭)。一直到9世紀,絲綢之路曾經是一條充滿生氣的、聯結東西方的紐帶。
由於絲路重開,商貿的往來、行旅的流動、文化的互動、宗教的傳播,甚至比戰爭行為,更能加劇這種民族之間的溝通和融合。當時的長安城裏,到底生活著多少胡人,至今難在典籍中查出這份統計。從唐·劉肅《大唐新語》中一則案件的記載,便可想像得知胡人在長安城裏數量之多。正如文中所說,胡人戴著漢人的帽子,漢人穿上胡人的衣衫,孰胡孰漢,怕是官府也查不清楚。
“貞觀中,金城坊有人家為胡所劫者,久捕賊不獲。時楊纂為雍州長史,判勘京城坊市諸胡,盡禁推問。司法參軍尹伊異判之曰:‘賊出萬端,詐偽非一,亦有胡著漢帽,漢著胡帽,亦須漢裏兼求,不得胡中直覓,請追禁西市胡,餘請不問。’纂初不同其判,遽命,覺吟少選,乃判曰:‘纂輸一籌,餘依判。’”
依此推論,當時長安城內居住的胡人,要比現在北京城裏的老外多得多。因此,胡人在唐代詩人的筆墨中,便經常出現。如李白詩:“落花踏盡遊何處?笑入胡姬酒肆中”(《少年行》),如岑參詩:“君不聞胡笳聲最悲,紫髯綠眼胡人吹”(《送顏真卿使赴河隴》),如李賀詩“卷發胡兒眼睛綠,高樓夜靜吹橫竹”,如元稹詩“女為胡婦學胡妝,伎進胡音務胡樂”(《法曲》)……也證明當時的長安城裏,胡人之無處不在。
據陳寅恪《讀鶯鶯傳》考證,胡人的行蹤,更漸漸由西而東,直至中原。他認為那位漂亮的崔相國之女,其實是詩人元稹有意模糊的一個文學形象。實際上,她是來自中亞粟特(今烏茲別克斯坦撒馬爾罕北古布丹)的“曹”國女子,移民到長安洛陽之間的永濟蒲州。他們以中亞的葡萄品種,釀成“河東之乾和葡萄酒”,那是當時的一個名牌。既美且豔的鶯鶯,其實是一個當壚沽酒的“酒家胡”,用今天的話說,一位三陪小姐而已。
從元稹筆下“最愛軟欺杏園客,也曾辜負酒家胡”判斷,張君瑞不過是詩人自己的化身罷了。如果曹九九(陳寅恪設想出的這位小姐芳名)不是胡女,真是相府千金,也就不至於被“始亂終棄”了。
以今觀古,在KTV包間動手動腳的作家,在酒吧摟著小妞猛不老實的詩人,騙幾個美女作家上套的評論家,吃愛好文學的女青年豆腐的編輯,我想,元稹和曹九九的春風一度,也就不必太在意了。何況事後在詩中還能寫出一絲辜負之意,我對他的人格忍不住要肅然起敬了,至少不像當代文人,搞不好,還要別人為之擦屁股。
總而言之,唐朝的天空底下,是一個張開臂膀,擁抱整個世界的盛世光景。
“對於李唐的西向政策,對於邊外胡人的大量吸納,唐初有過一次討論。唐·吳兢所著的《貞觀政要》一書,在《論安邊第三十六》中,記載了各個論點的交鋒。中書令溫彥博主張天子之於萬物也,天覆地載,有歸我者必養之。”秘書監魏征認為:“且今降者幾至十萬,數年之後,滋息過倍,居我肺腑,甫邇王畿,心腹之疾,將為後患。”涼州都督李大亮更上疏:“近日突厥傾國入朝,既不俘之於江淮以變其俗,乃置於內地,去京不遠,雖則寬仁之義,亦非久安之計。每見一人初降,賜帛五匹、袍一領。酋長悉授大官,祿厚位尊,理多靡費。以中國之租賦,供積惡之凶虜,非中國之利也。”
討論的結果,隻有四個字,“太宗不納”。
“於是,用溫彥博議自幽州至靈州,置順、祐、化、長四州都督府以處之,胡人居長安者近且萬家。”
如果以統治者維護其政權的需求,一個由僧侶統治的國家,被統治者的最佳狀態,是廟宇裏的泥塑木雕;一個由法老統治的國家,那就應該是陵墓裏的木乃伊;一個由太監統治的國家,他的公民應該全部都是性無能者,至少也是陽瘺患者;而對一個警察統治的國家,他要求每一個被統治者,最好都是“從現在起,你說的每一句話,我都要呈堂作供”的嫌疑犯。這樣,“普天之下,率土之濱”,就隻有他一個人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