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說倀(3 / 3)

也是在苦雨庵主寫下這幾行詩的前後,高懸著膏藥旗的這座充滿悲情的古城,在日本的操縱下,一場醜劇正在上演。這一天是1937年12月4日,偽政權“中華民國臨時政府”於北平成立。沿用中華民國年號,采用紅、黃、藍、白、黑五色“國旗”,設日本顧問團及行政、議政、司法三個委員會,由王克敏、湯爾和、董康分任委員長。

苦雨庵主所以要做這首表明心跡的白話詩,包括他給朋友的信裏,對身處淪陷區北平的他,以蘇武自期,實際上已經與日本人、與偽政權在溝通,做粉墨登場的準備。他不是走不開,而是不想走。

甶人而倀,是一念之間的事。

由於工業的發達,環境的改變,人類的獵殺,無論本土的東北虎、華南虎,外邦的孟加拉虎、蘇門答臘虎,都在滅絕的過程之中,因此,虎的稀缺,倀自然也跟著減少。宋以後,至明,至清,蒲鬆齡的《聊齋誌異》,袁枚的《子不語》,紀曉嵐的《閱微草堂筆記》,這些談鬼說怪的名著中,幾乎不大見有倀的記載。

鬼倀在消失,人倀在發達。

於是,中國人對倀,賦予新的理解:

清人酉陽《女盜俠傳》:“(黑衣妓)舉止之態度,眉目之神采,百不類妓,其為響馬賊之悵無疑。”

“清人黃軒祖《遊梁瑣記》盜鑒其誠,命為偵探,蹤跡客貨於百裏方麵,見則詳報,為悵搜劫。”

這樣,“倀”的釋義,推而廣之,更延伸到那些助紂為虐之人、趁火打劫之人、拉大旗為虎皮之人、挾政治運動之威勢借機整人之人。對那些已經是人不再是鬼的倀,對那些或當麵是人、背後是鬼,或三分是人、七分是鬼,或麵露人相、心懷鬼胎,或人模人樣、鬼頭鬼腦,或明說人話、暗做鬼事的倀,實在是防不勝防、躲不勝躲,實在是無能為力、無可奈何,實在是痛苦之至、磨難無窮。

在當代中國人的全部記憶之中,最給我們這個民族帶來莫大災難的倀,無過於漢奸了。

就在苦雨庵主寫了這首白話詩的次年,1938年的秋天,“苦雨庵主”,走出庵門,出任這個偽政權的華北教育督辦一職。

有一張此人為倀後履新的照片,刊載於當時“大東亞共榮圈”的報章雜誌上,穿一身不中不西的禮服,挎一支不長不短的手杖,有沐猴而冠的悻悻然,有斯文掃地的狼狽相。研究近、現代文學的阿英,在1938年5月27日《文彙報》上,署名鷹隼,寫了一篇短文,對這張照片發表了一通觀感。

“民國二十七年(1938),先生五十四歲。平津於昨年(1937)秋淪陷,先生報友人書,囑勿忘北方有蘇武。不意一年未屈,蛻變竟生,先生已舍棄其‘裟裟’榮任‘新貴’矣。既言論之俱在,複照片之赫然,餘縱愛先然亦隻能‘痛割’。”

文後,阿英還附了一首小詩:

三十年前誌士,

“五四”而後名流。

如今靦顏竟事仇,

不顧萬年遺臭!

說鬼談狐何礙,

坐禪吃茶無妨。

奈何花樣可新翻,

落個漢奸下場。

曆史,可以努力將其忘卻,也可以裝孫子,裝王八蛋,隻當沒有發生過這回子事,但對於“為虎作倀”的漢奸曆史,絕不會湮沒,更不會被改寫。

因為中國人吃漢奸的苦頭太多,所以,這方麵的記憶力也特別經久難忘,印象深刻。於是,我越來越覺得古人將“倀”置於“人”部而不放在“鬼”部之英明、之準確了。因為鬼倀已經沒有了,隻有人倀。但不知為什麼,時下一些名流,追棒周作人,甘心為倀之倀,到不擇手段,到顛倒黑白的地步,真令人不禁訝異,這世道究竟是怎麼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