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關於魚,關於熊掌(3 / 3)

那是阿Q一生中最快樂的夜晚,雖然不過是幻覺,但他眼中看到的,卻是所有人都齊刷刷向他臣服,也是時下那些作家所期盼的輝煌場麵——

……來了一陣白盔白甲的革命黨,都拿著板刀、鋼鞭、炸彈、洋炮、三尖兩刃刀、鉤鐮槍,走過土穀祠,叫道:“阿Q!同去同去!”於是一同去……

這時未莊的一夥鳥另女才好笑哩,跪下叫道阿Q,饒命!誰聽他!第一個該死的是小D和趙太爺,還有秀才,還有假洋鬼子……留幾條麼?王胡本來還可留,但也不要了……

東西……直走進去打開箱子來:元寶、洋錢、洋紗衫……秀才娘子的一張寧式床先搬到土穀祠,此外便擺了錢家的桌椅,——或者也就用趙家的罷。自己是不動手的了,叫小D來搬,要搬得快,搬得不快打嘴巴……

趙司晨的妹子真醜。鄒七嫂的女兒過幾年再說。假洋鬼子的老婆會和沒有辮子的男人睡覺,嚇,不是好東西!秀才的老婆是眼泡上有疤的……吳媽長久不見了,不知道在那裏,——可惜腳太大。

你不能不為大師筆下阿Q的這場幻境,其內涵之豐富,其概括之全麵,其挖掘之深刻,其批判之鋒利而讚歎備至。以上331個字,是中國農民心中的一本永遠的《聖經》。在中國全部農民武裝革命起義的過程中,從造反有理到打砸搶拿,從毀滅文化到橫掃一切,從掠奪財富到宣泄性欲,從暴力革命到大開殺戒,都是按照這331個字行事的。

為什麼說魚和熊掌統統都吃,是典型的阿Q式的小農心態呢?包括一些已成大人物的作家,也擺脫不了這種貪婪陰影呢?

因為小農經濟,是既經不起天災摧殘,更經不起人禍折騰的落後生產力。春天播下種子,秋天能否收獲,是看不到的。惟其看不到,短期行為就成為小農經濟的特征;惟其短期行為,恨不得把能得到的所有一切,統統攫取在自己手中,成為其生存的全部目的。這種長期處於物質匱乏狀態下所形成的占有欲,一旦可以張嘴,一旦可以“開牙”,那永無厭足的胃口,相當可怕,尤其碰上真他媽的大人物,確實很難侍候。不過,阿Q是可憐的,他不過做了個醒著的夢而已。

第二天,當他打算到靜修庵去“革命”的時候,接下來的場麵,卻是他沒想到的,有人早在他行動之前,先來“革”過“命”了。這對他來講,太痛苦了,在尼姑庵門口站著的阿Q,不得不詫異,不得不六神無主了。

這位最早在未莊喊出“造反”二字的“革命”先驅,發現這一覺睡壞了,不但錯過了“革命”時機,而且,也跟不上“革命”形勢。這使得耽迷於昨夜幻想中的阿Q,很有一種被人家不把他當回事的冷落和被人家不帶他一塊玩的孤獨,終於意識到,他的“造反”,其實不過是瞎貓碰上死耗子的成功。某種程度上有點類似前清官場,不是從正途科舉出身,而是靠金錢買來的“捐班”頂戴,作得數,也作不得數,可以作數,也可以不作數,因此,心底難免有些發毛。

寫到這裏,也就漸漸體會到那些吃到了魚不滿足,吃到了熊掌還不滿足,更要等到全體觀眾向他鼓掌才滿足的同行們,那種意猶未盡的缺憾。說穿了,不過是為了彌補自己那種作不得數的“捐班”心虛罷了。

魯迅在《且介亭文集》中的《各種捐班》一文中,這樣說過清朝的中葉,要做官可以捐,叫做‘捐班’的就是這一夥。財主少爺吃得油頭光臉,忽而忙了幾天,頭上就有一顆水晶頂,有時還加上一枝藍翎,滿口官話,說是‘今天天氣好’了。到得民國,官總算說是沒有了‘捐班’,然而‘捐班’之途,實際上倒是開展了起來,連‘學士文人’也可以由此弄得到頂戴。

在一個物質社會裏,拿錢堆,拿臉蹭,拿屁股拱,拿舌頭舔,幾乎沒有什麼辦不成的事情。對於“捐班”文學,魯迅建議:“我想,倘做曆史的著作,是應該像將文人分為羅曼派、古典派一樣,另外分出一種‘捐班’派來的,曆史要‘真’,招些嫉恨也隻好硬挺,是不是?”

其實,魯迅看到的是三十年代的上海文壇。時至今日,不但弄潮派有“捐班”,先鋒派有“捐班”,連羅曼派、古典派也不是沒有“捐班”的。老實說,沒有“捐班”,文壇還真是熱鬧不起來。近些年,一起一起的衝擊波,無不由“捐班”炒作而弄得驚天動地。若有這個機遇,我也恨不能“捐班”一下的。

我覺得魯迅也忒認真了些,也忒把文學當回事,看他的照片或者木刻、速寫,多嚴肅、少笑顏,多正經、少悠閑,即便莞爾,也很有保留意味,即使輕鬆,也持戰鬥姿態。當然,應該有這種認真的、當回事的文學,這是中國文學的脊梁骨。但也不能全是這些,因此,偶有“捐班”文學助興湊趣,諒亦無妨。

不過,大家若是重溫孟夫子關於魚、關於熊掌的古訓,擇一而從,知足常樂,也許文學的春天,便更加氣象萬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