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他們把這個小要飯的,領進那家飯店,給他要了牡蠣。
他狼吞虎咽地吃,最後,連堅硬的外殼也吃了。
“哈哈,他吃殼了!”人群笑了,“小傻瓜,難道這也吃得嗎?”
這個在莫斯科大街上要飯的小乞丐,自然也算“開牙”一族。不過,他是上海話所說的“熱昏”以後的譫妄,和那些在神誌很清醒的狀態下“開牙”者不同,不過,他頗走運,他吃到了。盡管最後連殼都吃了,出了洋相,但他吃的確實是產自法國馬雷納的牡蠣,擠汁的檸檬,是從意大利的西西裏島運來的。
也許你會笑話這個餓昏頭的孩子,真是個妄想狂,也許你會悄皮一下,“癩蛤蟆想吃天鵝肉”,但是,千萬不要以為所有患妄想狂的癩蛤蟆,都是可以嘲笑的。生活方程式之複雜性就表現在這裏,變數是層出不窮的,不可能會成為可能,可能也會變為不可能,到嘴的鴨子會飛,而莫斯科街上的這個癟三,當真地吃到了牡蠣。人間的許多天方夜譚,經過驗證,倒並非全是虛無縹緲的神話。
這就是讓你啼笑皆非的大千世界,這就是讓你欲哭無淚的人間萬象,在這個社會裏,有的是對付你這等小角色的不變常規,但是,那些聰明的幸運兒,卻總是能得到逸出常規的例外。昨天,他還坐在小板凳上,殘羹剩飯,吮嘴舔舌,視人眼色行事;今天,扶搖萬裏,直上九霄,睥睨萬物,不可一世。昨天,還像孔乙己那樣寒傖,就茴香豆,捏個小酒,仰人鼻息;今天,嘴裏嚼著肥美流汁的生蠔,成了什麼都得到了的時代寵兒。
這都是我們大家目睹過的,像剛出爐的燒餅那樣新鮮的天方夜譚。
故事到這裏也就該結束了,但是,欲罷不能,因為時來運轉的他,得意忘形的他,酒足飯飽的他,表演出色的他,不知為什麼,鞠躬謝幕時,卻在那張幸運的臉上,流露出那麼一點點失落,那麼一點點心虛,他發現黑壓壓坐滿了觀眾的劇場裏,掌聲稀稀落落,讓他沮喪到了極點。盡管打他爺爺那輩兒起,從未得到如此之多的榮譽、名聲、實惠、利益,可是,他現在明白了,即使在這劇場裏,他也沒有得到全部,而這沒有得到的部分,正是他最想要的百分之百呀!
嗚呼,這就是孟夫子所說的“二者不可得兼”了。你吃了魚,就不可能再吃到熊掌,而你若是吃到了熊掌,也就別想再吃魚。在文學世界裏,百分百的滿堂彩,那就更非易事。這些年來,多少紅得發紫,能把人嚇個跟頭的作家,無一不在噓聲中落荒而去,不知所終。有的更慘,還沒來得及轟轟烈烈,倒彩聲一片,不得不偃旗息鼓,吹燈拔蠟。
是文學,就是文學,不是文學,說下大天來,也不是文學。即使將這些名公的應景之作,每一個字都鍍上黃金,拿到當鋪去,櫃台裏的朝奉,隻認鍍上去的貴金屬,而那些鏡花水月的文字,在坩堝裏,不過灰燼而已。
於是,這位幸運兒像那個吃牡蠣最後連殼也嚼進胃裏去的小孩一樣,從別人的笑聲裏聽出來輕蔑,從別人眼睛裏看到了奚落。因此,爽然若失。
魚和熊掌“二者不可得兼”的遺憾,大概是永遠的。最好的辦法,就是調整心態,“舍魚而取熊掌”,得其一,就行了。
擅長寫什麼,不擅長寫什麼,你能夠寫什麼,不能夠寫什麼,三歲看小,七歲看老,有的人,一出娘胎,就基本上定型了。即使求新圖變,也不是吹一口氣就成的事情。更有的人,一開始寫,便是鏡頭一般地定了格,無可救藥,隻能永遠依樣畫葫蘆,直到壽終正寢。因此,稍有進展,不必封自己為寫主旋律的種子選手;些許進步,也不必視自己為諾貝爾文學獎的轉世靈童;既然已經得到了超出想像的盡可能多的回報,關起門,偷著樂,也就行了。如果得了一,還不行,還要得二,要所有人無一例外地都齊刷刷地在劇場裏站起來向你鼓掌,這就是北京人所說的“矯情”了。
這種“矯情”,這種一定要魚和熊掌兼得的心理,拿官方的褒揚,得民間的讚同,有“下裏巴人”的熱烈擁躉,獲“陽春白雪”的清名冷譽,銀子大大進賬,職位步步高升,佳人許以芳心,鄉黨視為英雄,放屁有人叫好,記者緊追行蹤,小頭梳得蹭亮,警車開道護行。於是,能得必得,能多得絕不少得,甚至連不該得的也要得,成其信奉不渝的宗旨。我每當碰到這類文學上的陡起來的大人物,總覺得他身後有一個影影綽綽的死靈魂跟隨,細看那張麵孔,一下子認不出是誰,但那頂氈帽,似曾相識。啊,原來這些同行全部的快樂與悲哀和未莊的那位阿Q先生如出一轍,大有如影隨形般的相似之感。
這就讓我奇怪了,然而,似乎又並不值得奇怪,我記得美國作家埃德加·斯諾在其《走向起點的旅行》一書中,提到他30年代在上海對魯迅的一次訪問。他問過:“難道你認為現在阿Q依然跟以前一樣多嗎?”魯迅大笑道:“更壞,他們現在管理著國家哩。”盡管他說的是30年代的社會狀況,時過境遷,21世紀已經到來,誰能擔保再沒有人做著阿Q在土穀祠裏的夢,幻想魚和熊掌兼得的勝利,滿足,開心。因此,那些同行,在謝幕時的不自在的背後,是有一個阿Q的影子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