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文人美食(2 / 3)

後來,1085年蘇軾從黃州複出,經常州、登州返回都城開封,在朝廷裏任職,沒過多久,受排擠,1089年要求調往杭州任太守,這才將黃州燒肉的經驗發展成東坡肉這道菜肴。他在杭州,做了一件大好事,就是修浚西湖,築堤防汛,減災免難。杭州的老百姓為了感謝他的仁政,把這條湖堤稱做蘇堤。堤修好時,適逢年節,市民為了感謝他,送來了豬肉和酒。東坡先生倒很有一點群眾觀點,批了個條子,說將“酒肉一起送”給那些在湖裏勞作的民工。結果,做飯的師傅錯看成“酒肉一起燒”,就把兩樣東西一塊下鍋煮起來,想不到香飄西湖,令人饞涎欲滴。這就是色濃味香、酥糯可口、肥而不膩、痩而不柴的東坡肉的來曆。於是,慢火、少水、多酒,便成了製作這道菜的訣竅。

可是,如果想到他貶到黃州之前,還是在開封大牢裏關著的欽犯,是個差一點就要被殺頭的人,就會發現他這種口福上的專注之情,其實是這位文學大師,對於權貴、惡吏、小人、敗類恨不能整死他的精神抵抗。從他《初到黃州》一詩中,就表白出他的這種絕不服輸的性格自笑平生為口忙,老來事業轉荒唐。長江繞郭知魚美,好竹連山覺筍香。逐客不妨員外置,詩人例著水曹郎。隻慚無補絲毫事,尚費官家壓酒囊。這和他在出獄後所寫的詩句,“平生文字為吾累,此去聲名不厭低。塞上縱歸他日馬,城東不鬥少年雞”,那種絕不買賬的心態是相一致的。

蘇東坡一生犯小人,總是不得安寧,這也是所有善良的人經常碰上的厄運。然而,他在顛沛流離的一生中,卻有著難得的好口福,實在使那些整他的人氣得發昏。

會吃、懂吃、有條件吃,而且有良好的胃口,是一種人生享受。尤其在你的敵人給你製造痛苦時,希望你過得悲悲慘慘,淒淒冷冷,希望你厭食,希望你胃潰瘍、胃穿孔,希望你尋死上吊,你卻能像一則電視廣告那天津衛說的“吃嘛嘛香”,絕對是一種靈魂上的反抗。應該說,蘇東坡的口福,是他在坎坷生活中的一筆精神財富。如果看不到這點自我保護的精神世界,不算完全理解蘇東坡。

蘇東坡一生忠言讜論、剛直不阿,從來不肯苟且妥協,他在《湖州謝表》裏,公開表示自己的態度愚不適時,難以追陪新進。所謂新進,就是一班沐猴而冠的家夥。他壓根不理會這些握有權柄的小人之輩,而且也不顧忌小人不可得罪的道理,照講他想講的話,照寫他想寫的文章,鋒芒畢露,毫無收斂。於是,他就一而再、再而三地遭受到政治上的迫害。外放、貶官、謫降、停俸,這也是曆史上的統治者收拾作家詩人,還不到殺頭掉腦袋的程度之前,常用的一套令其不死不活的做法。

現在回過頭去看,古往今來的作家詩人之所以挨整,很大程度上是由於小人作祟的緣故。有小人密告在先,皇帝才發怒於後。日理萬機的九五之尊,有一點空餘時間,還得應付三宮六院七十二嬪妃,要一一擺平那些性饑渴和性苦悶的玉體橫陳的女人,不會有多少時間去讀小說詩歌的。這樣,一班小人式的文人或文人式的小人,就有事情好做了,檢舉告密、出首揭發、深文周納、羅織罪名。所以,小人對於社會的危害,猶如膽固醇附著於血管壁,要發生栓塞梗死現象一樣,小人愈多,社會便愈腐敗。在曆史上,凡大興文字獄的朝代,總是政治上最窒息、小人最繁殖、正人君子最倒黴的時期。尤其像蘇東坡這樣處於創作巔峰狀態的、文如泉湧的、旁人不可企及的大師,更是他們的嫉恨對象。因為這些文人中的宵小,一旦寫不出或寫不好作品,無不產生狠毒的咬人之心,是恨不能對大師食肉寢皮的。所以,東坡先生數十年間,三落三起,先是被貶黃州,後是謫往嶺南,最終流放到海南島,都是小人們不肯放過他的結果。

他們以為這樣可以使他噤聲、沉默、低頭、困頓,以至於屈服、告饒、認輸、投降。但小人們完全估計錯了,蘇東坡無論貶謫到什麼地方,都能寫出作品,都能吃出名堂,都能活得有滋有味。這就非我們那些或神經脆弱,或輕浮淺薄,或經不起風風雨雨,或摔個跟頭便再也爬不起來的同行,所能望其項背的了。於是,你不能不佩服他的文章,你不能不羨慕他的口福。無論文章,無論胃口,都充滿了他對權勢的蔑視,對小人的不屑,對生活和明天的憧憬和希望,以及身處逆境中的樂觀主義。

“你讓我死,我就會按你說的去死嗎?我且不死呢,隻要我這張嘴還能夠吃下去,我這支筆就能夠繼續寫下去。”假如以這樣的潛台詞,來理解在蘇東坡全部作品中,竟會有如此多的筆墨談到他的吃喝、他的口福、他的開懷大飲或放口大嚼的酣暢淋漓的快樂,也許可以稍許理解大師心理一二。後來,讀宋代朱弁的《曲洧舊聞》,明白了,其實他誌不在吃。“東坡嚐與劉貢父言:‘某與舍弟習製科時,日享三白,食之甚美,不複信世間有八珍也。’貢父問三白,答曰:‘一撮鹽,一碟生蘿卜,一碗飯,乃三白也。’貢父大笑。”由此看來,他在吃喝的要求上,是可以自奉甚儉的。

同在這部宋人筆記中,我們還可看到他大事渲染吃喝的豪情,那不言而喻的伏櫪之誌躍然紙上。“東坡與客論食次,取紙一幅,書以示客雲:‘爛蒸同州羊羔,灌以杏酪食之,以匕不以筷,南都麥心麵,作槐芽溫淘,糝襄邑抹豬,炊共城香粳,薦以蒸子鵝。’吳興庖人斫鬆江膾,既飽,以廬山康王穀簾泉,烹曾坑鬥品茶。少焉,解衣仰臥,使人誦東坡先生《赤壁前、後賦》,亦足以一笑也。東坡在儋耳,獨有二賦而已。”如此追求極致的美食,落筆卻在他的絕妙文章之上,吃喝的目的性是再明確不過的了。

善良的人可能窮困,可能坎坷,可能連一個蟲豸也敢欺侮他,可他心裏是坦蕩的,覺也睡得踏實,因為他無可再失去的了,還有什麼值得掛牽的呢?而與之相反,用卑劣的手段,用汙穢的伎倆,用出賣靈魂的辦法,或獲得了金錢,或獲得了權力的小人之流,他並不會因此而無憂無慮、稱心如意的。為了保住他的錢、他的權,日思夜想,坐臥不安,提心吊膽,惶惶然不可終日。哪怕半夜從夢中醒來,也一身冷汗。所以說“君子坦蕩蕩,小人常戚戚。”快樂和痛苦,有時也隻能相對而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