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身體也要小心哩,”聲音有點顫。
“那怎麼顧得到,”男的用鼻孔笑了一聲。“反正總有一天死的:不死在病手裏就死在北老兒手裏。”
桑華又歎了口氣:歎得很輕——不叫別人聽見。接著她又咬咬自己的舌尖,咬呀咬的忽然覺得舌子漸漸漲大起來。裏顎也變得有些分量:重重地隻是要往下麵掉。她用力撐住勁,它就哆索得更厲害。
“小胡還能活幾天?”她想。
一到了小胡那裏,她全身的肌肉就顫動了一下。
小胡在發熱,青灰色的臉上有點紅。他一咳嗽,臉就皺得緊緊的,全身也都抽動著。咳出了一口痰,他才覺得輕鬆了點兒,把臉仆在枕頭上,閉著眼喘著氣。接著他又跟連文侃談起來。他嗓子是嗄的。
屋子裏彌漫著一股臭味兒,仿佛那些桌呀凳的都塗著小胡那口帶血的痰。
連文侃坐在小胡床上,跟他說著話:小胡一咳,他就得停一會兒。他告訴小胡:桑華有個機會能夠籌一筆錢,這麼著目前的一個大困難就能解決了一半。
於是小胡吃力地把臉抬起來,衝著桑華笑了一笑。
桑華坐在靠窗的一張凳子上,正把手絹遮著嘴和鼻子。她跟小胡的眼睛一對著,那拿著手絹的右手就放鬆了一會兒。
“要是沒辦法籌錢,現在這鬥爭是無法持續下去的,那是……那是……”小胡喘著氣。“還有被難的那些同誌也是要……”
又是沒命地一陣咳,全身都在抽動,仿佛要把五髒六腑都一口氣咳出來。臉給漲得更紅,青筋突著有兩三分鍾。
“要不要喝點水?”連文侃問。
小胡痛苦地動動手:也不知道是表示要,還是表示不要。
坐在窗邊的人就像給叫醒了似的,她伸手到桌上去拿熱水瓶:裏麵可是空著。於是她瞧瞧連文侃,一麵把水瓶小心地放到桌上。
“我去衝點來,”連文侃提個鉛壺走了出去。
那張板床給小胡震得格勒地響,一直到小胡咳出了痰它才安靜點兒。
於是小胡又把臉仆著,張大了嘴在吐氣。他眼睛半閉著,可是過不了一分鍾他又拚命張開:瞧瞧桑華那張難受的臉。他微笑一下,似乎在說他的病是不妨事的。
“工作要是順手,就能像香港一樣,給他們……給他們……”
他喘著歇了一會,又抬起那張瘦臉來:
“隻要能維侍,現在這局麵是……是……你大概能夠籌多少,那個李什麼的不知道你的關係麼?”
桑華搖搖腦袋:
“那李思義——我跟他是在我姨母家裏認識的。聽說我姨母想叫他做女婿。那家夥隻知道我是我表姐的表妹,別的什麼也不知道。不過——不過——不過他很巴結我。”
她笑了起來。接著說那姓李的很討厭,可是她得不管那麼多,隻要達到那個目的。她可以對他用點技巧。
於是第二天她跟李思義一塊兒吃晚飯,還喝了許多酒。他們到兆豐公園散步,聽音樂。她那張臉給粉呀胭脂的塗得像顆熟杏子。她老是笑著。
“今天月亮真好呀,”李思義吃力地逼著一口台山官話:他每一句話的語尾總得加個把口傍的字,而且拖長著聲音,像在故意開玩笑。“你是不是快活呢?你有沒有吃醉呢?我們要不要在這裏坐一下呢?”
“嗯,好罷。坐一坐。”
要站起來走的時候,李思義就彎著一條膀子伺候著:讓她把她的膀子掛上去。於是他就挺著他那大肚子,挽著她的手臂踱著。
他年紀大概四十上下。腦頂有點禿,可是頭發還梳得光光燙燙的:他不時用他右手無名指去搔頭發。跟人一提到在南洋的橡皮買賣和糖的買賣,他眉毛就得動起來。可是他對小姐們不大談那些,隻是把眼睛眯著,手摸摸大肚子,歎口氣說這世界上了解他的人太少。
“人家不了解我呀。人家都說我肥,其實我哪裏肥呢。我不過肚子大呀。”
他接著就告訴別人:他肚子是喝啤酒喝大的。
桑華瞧一眼他那光油油臉,那排有點突出的牙。她想到她表姐總有一天得偎在這麼一個人的懷裏,她就忍不住要笑。
“你為什麼笑呢?”李思義挺溫柔地問。
“我笑寶真。……她要是看見我們——她會吃醋吧,你說是不是。”
那個歎了一口氣,用右手無名指搔搔頭發,接著又把頭發理一下。
“她不會了解我呀。……你呢,你是……你覺得我怎樣呢?你是不是討厭我呢?”
她笑了一笑,把挽著的膀子挾緊了點兒。腳也踏得起勁起來。
風吹到身上,她覺得自己浮在了雲端裏似的。一些什麼東西的香味兒往她鼻孔裏送,她感到舌子上有一陣甜。可是她辨不出這還是花香,還是草香,還是人造的香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