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是桑華忽然站了起來,斬鐵截釘地打斷了她:
“嗯,那完全不對!”
“不對?那麼你……”
“唵,不對。我跟他的結婚是……是……我們並不像你說的什麼自然而然。我還是為了——為了——為了那個才跟他接近起來的,為了……”桑華挺莊嚴地站著,可是沒忘了要擺個好看的姿勢:這已經成了她的本能。腰板輕輕彎著。手撐在桌上。右腳用腳尖頂著地。
窗外湖麵上那唱昆曲的聲音被風推了進來:屋子裏的人於是想到那胖子在哭喪著臉榨出這些腔調,還淌著汗,脖子上的青筋有三分來高。
六姐就皺了皺眉毛,像在分擔了一點兒那胖子唱曲子的痛苦。
可是桑華還一個勁兒讓她的臉子莊嚴著,把剛才那句話重複著:
“我跟他接近起來還是為了那個,為了……”
“為了什麼?”
“為了——為了——為了革命。”
“為了革命?”六姐老實吃一驚,身子也給震了一下。“你從前是個革命者麼?”
“唔,革命者。”
革命者,她從前!而且……
六姐傻了似地瞧著她,又瞧瞧桌的東西:糖果,台燈,剩了半杯的威士忌蘇打:要是沒有這些——桑華可活不了的。
“想不到吧?”桑華剛才那付莊嚴勁兒全給放鬆,嘴角上扯起一絲勉強的微笑。接著輕輕噓了一口氣。
誰也得當她是開玩笑。她每天總得有四五個鍾頭花在臉子上做工夫。她不論到什麼地方總得邀些親戚朋友什麼的來給她消遣:喝酒,打牌,再不然就跳些什麼,唱些什麼,她一個人的零用每個月總得花上一千兩千。她差不多每年要買一輛新汽車。可是她說她從前是革命者,而且她跟她丈夫……
“不過那些事我不願意再說:過去的讓它過去罷。”
她抬起膀子來兜著風,眼對著窗子:屋子裏那麼亮,那麵的月亮就顯得沒一點勁兒。她知道六姐在瞧著她。可是她老不放心似地要瞟對方一眼。可是兩雙眼一對著的時候,她又把視線移到桌上:順手就拈起一塊糖來。
“怎麼你們的接近是為了革命?”六姐問。“你不願意說,是不是?”
“嗯,也不是什麼不願意說。嘖!”她就無可奈何地笑一聲,脖子也跟著扭了一下。“每次一想到從前的事我心裏就會……就會……”
她移著步子到窗子跟前,抬起臉來瞧瞧月亮。
月亮像一瓣肥肥厚厚的橘子,擺在天中央。
從前——也就是在這麼一瓣橘子似的月亮下麵,她跟連文侃常常靠得很緊地走著那些髒巷子過的。
二
連文侃比她高一個腦袋。他的手老是冰冷的,掌心上有許多汗。她的手被他抓著,就像給個鐵圈箍住了似的。
兩個人的影子倒在地下變成了一個:釘在腳下跟他們走。
那瓣橘子似的月亮也跟著他們走。
“你一定有把握麼?”——連文侃像在咬著牙的聲音。
“嗯,這是……這是……”她笑了一下。“這隻要有技巧。”
“不是這個意思。這沒關係。我說的是……”
前麵有一個大塊頭走了過來,他就住了會兒嘴。
桑華忽然全身感到一陣冷,打了個寒噤。她覺得對麵走過來的那大塊頭身上似乎在發射一種什麼毒氣,逗得她氣都透不過來。一直等那一大坯跟連文侃擦了一下膀子走過去,她才偷偷地回頭瞟一眼,輕輕噓了一口氣。接著她就瞧瞧她同伴的臉。
那個還是原來的樣子,臉上的肉一絲也沒動。他隻把剛才的題目談下去:
“我剛才是想問你——你籌錢到底有沒有把握,在那個姓……姓……姓什麼的呀,那個人?”
“李。”
“哦,李。你在那姓李的那裏是不是一定可以……呃,那姓李的知不知道你?”
“當然不知道,”她又笑一下。“不然的話——一切的技巧都沒用了。”
她想等他笑一下,再不然就得談到她所謂那“技巧”。她瞟他一眼,身子更靠緊他一下。
可是那個沒一點表示。他緊緊閉著嘴,眼瞧著地下:像在發楞,又像在想著。有時候步子跨得太大了些,兩個人的腳步一亂,桑華就給擠得一搖一搖的。
“小胡一定在家麼?”她小聲兒問。
“一定在家:他今天在床上躺了一整天。”
桑華眼前浮起小胡那張青灰色的臉,眼睛下麵鋪著咖啡色的雀斑,她歎了一口氣:
“他那個病真要醫一下才好哩。”
“怎麼醫呢,”連文侃還是繃著臉。“生肺病的多著哩,大家都去醫病養病——那工作誰做。這是……”
女的牙齒輕輕咬著自己的舌尖,下顎在顫著。心髒上像有根什麼東西在刺著,慢慢地往深處裏鑽。她仿佛瞧見小胡咳出一口痰來——淡綠色,還帶著血絲。她胸脯就像給縛住了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