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蕙依稀記得被兩個看護溫柔的笑容和一陣花香送進夢鄉去。半夜醒來,身子還覺得有點飄飄的;像架隻小艇,容漾湖心。

月光這時正穿過雪白的紗幕,房內一切白色的東西,桌椅,屏風,水瓶,水杯等等都給鍍上一層銀色,浮在空蒙的月光裏。地板上幾條長長的木香影兒,似乘著微風,悠悠的篩來蕩去。這分明一切都像浸在水中,這般浮動卻又這般幽靜。

蕙揉了揉眼,記起,“水浸樓台”的詞句,但景物卻是太淒清了。

低垂的簾幕,忽被風掀動,一陣似蘭似梅的芬香送過枕畔,她翻轉身把額前短發掠起,睜眼一看,原來窗台上擺著一瓶白色的雜花,迎著月光吐豔,那是聖潔的豔麗。

“原來有一瓶這樣美的花,誰拿來的?”她想著抬了抬頭,覺得腦袋輕的,燒已退了。

她重複細看那瓶花,有百合,鈴蘭,薔薇,燕菊,藤蘿,原來一色全是白的。花插得修短適中,幽雅脫俗,瓶子是細竹編的罩子,更顯得美了,是那雙可愛的手兒弄來的呢?

“像我這樣一個飄泊異國的人,居然有這般清福消受嗎!”她想著忽覺一陣淒涼,影上心頭,身子乏乏的,便閉上眼。

她猜想這些花大約是她的女友太田或小林送來的。她想起她們可親的容顏及討人歡喜的笑聲,雖則她們倆長得不算怎樣美。她常對人說,世界的美女人,日本最多了。因為日本的女人,具有十足的女性美。凡女人特有的好處,如溫柔沉靜,細心周到,愛美愛潔等等都較他國人完全。至於服從謙卑與態度的柔和更非西洋或中國女子可以望其項背了。蕙還清楚的記得一班女同學分別時的流淚,以及偶有小病時熱心看護的情況。往時她因為日本女子的女德這樣齊備,不免疑心這多少不會是真情,可是那能每個人都裝假,若是假得那樣可愛,不也很好嗎?

本來她這一次的病,隻是流行性感冒,來住醫院其實也是因為芳子的苦苦相勸。她含著淚發光的眼及顫動的聲音是多麼動人,呀,這可感的友情。

想到這裏,她不禁又流淚了。近來因為自己時常生病,人變得很易傷感。每回病倒床上,淚汪汪的便記起她的母親。她才過五十,頭發便已斑白了。她夢寐不忘的骨肉大團圓,還不知何年何日能實現呢!她十幾歲便嫁給父親,熬了十幾年寒苦家計,十隻纖指磨成枯樹枝,好容易父親經濟豐裕了,便弄了兩個年青女人進家來,她不得不忍氣吞聲做賢惠的太太了。“這日子簡直不是人過的,整個江山都讓給人家,還得裝出快活樣子!”她時常聽見母親對她的姨媽訴說。她的話真有李後主詞意那樣悲惻。她對姨太太從不露一些憎惡顏色,父親麵前也未埋怨過什麼人。可是在早晨起床時或午睡後她的眼睛常哭得紅紅的。吃飯時她常常用湯水泡小半碗飯很勉強的吞下去。

“我是想開了的,活一百年也是一死。若不是不放心你們姊妹倆個,誰還坐這個牢!”母親所說的不坐監牢,倒不是像新女子要的離婚或遠走,她指的卻是解脫一切的死。

同時她也想到她誌氣高傲的妹妹,她為了想替沒有兒子的母親吐一口氣,遠渡重洋念書去。這孩子,她還未知道世上有許多讀好書依然不能吐氣的人呢!況且中國內憂外患是一年比一年嚴重,政治與社會一樣腐敗,念好了書,怕也沒有什麼用吧!

她自嗟自歎不知過了多少時,猛然開眼,覺得房內已不像適才那樣亮,窗外黑洞洞的,風已發涼,大約天將曉了。

“胡思亂想的竟辜負這樣好的月色!”她自怨著覺得身子仍舊很疲怠,沒多久,沈沈的睡去了。

朦朧中似乎有一隻溫軟的手輕輕掠她額發,麵前一陣白光閃過,蕙睜眼一看,原來是姓吉田的看護。她笑迷迷的拉她手說“好多了,好多了。”

試過體溫後,吉田去了,另一個看護端著一盤子進來,上麵有一玻璃杯牛奶,一碟烤黃的麵包,牛油果醬各一小碗,那朱紅的托盤襯著雪白細致的器皿,更加美麗,這裏又帶出日本女子的可愛來了。

“你今天可以吃些東西了吧。已經退了燒了。”看護溜轉著她的漆黑眼珠,帶笑柔聲說。放下盤子她就把蕙輕輕扶起,給她披了件白絨布外衣,用三四個軟枕墊在她背後,然後用手攏順她的亂發,一邊說,“你有幾天沒有好好吃東西,怕沒有氣力多擔擱。我看您還是先將就吃點。休息一下,再梳洗好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