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了這幾家,她想起某名士解釋的家就是枷及家從宀從豕的滑稽字義的不為無理了。
但是一個好好的人,為什麼要給他帶上一個枷?一個好好的人,為什麼要給人像養豬一樣養著?愈想愈無聊,她離開窗前,很重的倒在一張藤椅上。
對了,豬是該無聊的嗬!它除了吃飽了就睡,睡足了又吃,還能有什麼希望呢?豬,安安靜靜的在豬圈裏歇歇吧!她心下念著,嘴邊浮出苦笑,一會兒忽然跳起來走到寫字桌前提起方才用開的筆。唉,天嗬,樓下又的有人敲門了!
沒有人聲去開門,她隻好又跑下去。
門開了,一個工人送回義生一封短簡。他說中午不回來吃飯,明天三伯母請吃飯原來是三伯父的生日,教如璧趕緊買一樣禮明早帶去。信上且說“禮要值錢而又易攜帶的東西方好。”
她看看手上的表已過十一點三刻了,這一個早晨又算白過了。午飯完已是一點,再過一趟江,便兩點了。那多麼煩膩嗬,遊魂似的一間間鋪子去飄蕩,想起便使她頭痛。她時常聽見太太小姐們眉飛色舞的講道怎樣買東西,那一間鋪子貴,那一間賤,那家有什麼貨色,那家缺少。翻來覆去,像唱一隻名曲那樣有興致,且記得卻又那麼絲毫不差,她隻有張大眼深致敬意。
如璧到了漢口,已是下午兩點了。天還渦堵著雨意。街道低凹處有一灘一灘的黑泥漿,馬路旁邊的暗溝透出又黴臭又腥膻的怪味兒。行人都似乎患著失眠症,臉上沒有血色,連眼珠子都像是假的。
街上綢緞莊,鍾表行,西藥房,洋貨店,參茸店,等等,差不多都貼著各色各樣的大賤賣廣告。還有兩家綢緞莊,門口紮了燈彩,有兩家洋貨店樓上還有軍樂隊在窗口奏著樂,熱鬧極了。路上走過的人卻像沒有看見,沒有聽見,他們仍舊惘然走他們的路。世上事原來都是矛盾的,把這燈彩同軍樂隊,搬到鄉村去,夠他們怎樣開心欣賞呢!
“恐怕隻剩棺材店沒有貼大賤賣的條子吧!”如璧同時想起一些愛買便宜貨,什麼物價都打聽過的太太小姐們,如若棺材店大賤賣的話,不知他們要不要進去打聽打聽。
她一路看著窗口陳列的貨物,卻想不出什麼好。忽然想到三伯母常說的“人要衣裝,佛要金裝”的話來,她便邁進一家門口沒有紮彩的綢緞莊。
一個頭發光亮,穿著淡灰華絲葛長衫的夥計迎上來,柔聲問要什麼料子。
“看一看再說。”如璧沿著玻璃櫃一邊走一邊看。
誰說中國人不維新呢?隻憑綢緞來說,老年間的梅蘭竹菊,祥雲如意或是什麼鬆鶴長春等等花色,現在已是完全不見,玫瑰及紫羅蘭都嫌有點西洋古董氣,新的花色居然都是未來派的圖案了。
真是花多眼亂!她繞了櫃子看了一周都選不出一樣合意的料子,看了看表已經快三點了。
忽然在櫃的一角有一束蝦青色的絲縐,花色卻很幽雅,三伯父那樣高大身子穿上這種料子多麼合式嗬。
“拿這料子我看看。”她決定之後,向夥計指著說。
夥計聽到顧客的語氣,臉上忽然罩了一層喜色,帶笑說道,“這是前天由上海到的新貨,材料真好,沒有一點人造絲攙雜在裏麵。價錢也公道,才一塊五一尺,買的人多得很呢。昨天特稅局長太太來剪了一件,交通銀行的小老板也剪了兩身。這是道地國貨,現時大家正提倡國貨,穿上這料子,恰恰應時。”夥計見顧客不作聲,便把料子打開披在身上,洋洋的說道,“您瞧,打開更好看,又大方,又貴氣,穿起來同兩三塊錢一尺的雙絲葛一般,誰也沒猜到是一塊來錢的貨。剪一身吧?”
“等等再說,”如璧微微皺了眉,轉身向玻璃櫃中細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