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孟加拉展台的孟加拉人挺多,大概整個北京他們的同胞都跑過來湊熱鬧了。我們又見到一秘先生(片子眼睛都看直了),大使與大使夫人也親自到場,完全無視那兩個辛勤工作的翻譯誌願者,用孟加拉話嘰哩咕嚕地跟馬伊努和他率領的一大群妹妹聊上老半天。學校的電視台記者扛著攝影機來到我們的展台,馬伊努唾沬橫飛地拿著話筒講了老半天,從P大一直講到十七大。

中午孟加拉有節目。馬伊努領著幾個裙袂飛揚的孟加拉姑娘風風光光地上場去了。孟加拉展台忽然冷清下來。來來往往參觀的人群這才發現一直靜靜坐在角落裏的柯修。廣場上那個並不高的舞台早被人圍得水泄不通,除了黑壓壓的人根本什麼都看不到,我們當然也就放棄看馬伊努唱歌的奢望了。純良被組織派去做別的事,我跟片子隻得傻傻地守著展台站著,除了衝好奇的參觀者傻笑,就是衝柯修傻笑。

柯修大概看我們的傻樣實在看不下去了,便開始給我們介紹桌上各種各樣孟加拉的小玩意兒,在找不到對應的中文翻譯的時候,就夾幾個孟加拉文的詞語。那些布偶,分別代表什麼職業。那些服裝,分別穿在什麼樣的場合。那些精巧的小飾品,用的是什麼材料。黃麻織就的孟加拉虎掛毯被掛在展台最顯眼的位置,就像柯修說的那樣,光豔堂皇地掛在外麵給人看。

下午,孟加拉展台給參觀者手繪。“手繪”這個詞,是我自以為是的翻譯,原文我記不清楚,反正又是嘰哩咕嚕的孟加拉語。孟加拉姑娘用一種深青色的軟膏在手上繪出各式的花紋圖案,等軟膏凝固後,花紋可以保留很長一段時間。這似乎是孟加拉的民間藝術。在一幅宣傳圖片上,一個孟加拉女子整條手臂上繪滿了深青的圖文,像攀在皓玉上的藤蔓。十多個手鐲環在手腕,幾乎能聽見釧鐲輕響。

在孟加拉姑娘們忙著給參觀者畫手的時候,柯修忽然問我,你想試試嗎。我嚇了一跳,問,男人也會這個嗎?

“哦。”柯修大笑,“這經常是丈夫給妻子畫的。”

我登時語塞。這是什麼回答呀。

然後我便坐下來,柯修左手輕握住我的右手,忽然有些心悸。在印象裏,從來沒有被一個男子這樣握住手過。柯修輕輕擠出深青色的軟膏,一股草藥的清氣撲鼻而來。手背上忽然有了一絲清涼,柔柔的,癢癢的。周圍的世界忽然安靜下來。眼前隻剩柯修了,隻剩他那雙閃著光的眼睛,帶著笑意看我的手。

柯修起身站起的時候,忽然有種不情願的感覺,想叫他繼續為我畫。就像圖片上的那個女子,可以一整條手臂都攀滿深青的藤蔓。

快結束的時候,柯修拿了個紫色閃著光的手環送給我。他想給我戴上,可是我的手骨太大了,竟然沒套進去。柯修換了個橙色的,還是沒套上。我接過手環笑說,我自己來吧。低頭看手環上的條紋。抬頭就看見,柯修把紫色的手環套到片子的手上,鐲子在片子雪白的肌膚上閃著光。

文化節過去,對它的回憶就像手上深青的印跡,越來越淡,幾乎不成形。那個橙色的手鐲,因為我奮力想把它套到手腕上,終於光榮地報廢了。它真有骨氣,寧願死都不肯被我戴上。我把它的遺體放到小木盒的最深處。放滿亂七八糟的小玩意兒的木盒,像一具回憶的棺材,盛放著多少我發黴的記憶。

我又回到了那種迷茫地忙碌著忙碌地迷茫著的日子。時間像流水,走的路像流水線,生活過得像流水帳。我跟著人流跑,天天流著口水想下一頓吃什麼。然後時間就那麼一天一天地過去了。我幻想著再去找點誌願者的感覺,便去報名奧運會測試賽的誌願者。筆試完被涮。一起被涮的還有丁子、丫子。我們一起忿忿地罵,這什麼世道,免費打工還要考試。什麼世道呀這是。純良回頭問我們,怎麼,筆試沒通過?丫子說,通過才怪呢;我們什麼都沒準備就去考了。純良點點頭說,嗯,裸考。嗯,其實也沒什麼,是你們人品不太好。這樣吧,師兄請你們腐敗去。

P大管運氣叫人品,管吃飯叫腐敗。P大四周的飯館也特有個性,招牌都是這樣打的:革命就是請客吃飯。純良點了幾個菜,看我們還是一副垂頭喪氣的樣子,就鼓勵我們說,測試賽誌願者沒選上並不意味著奧運會誌願者選不上嘛,有的是機會。見我們還是半死不活的,又說,得了,你們以為當誌願者就很好玩哪?我以前給一個啥啥國際會議當誌願者,知道我的工作是什麼不?就是給人指廁所——背五六種語言,就一句話:廁所在那邊。

大概我們被純良哄得破啼為笑時,教育部的那個啥啥教學評估組就要來了。整個學校氣氛驟然緊張,又是大大小小的會議,沒完沒了的大掃除,禁止遲到禁止曠課禁止上課吃東西開手機玩電腦開小會。三角地被拆了,百團大戰的大幅海報與托福GRE賣車賣電腦的廣告一起被殲滅,剩下光禿禿的一個花壇,和樹上頑固存在的沒撕幹淨的紙屑。具有諷刺意味的是,百年講堂適時推出了電影《哈利·波特與鳳凰社》。我們都一致同意,這是在用魔法部幹涉霍格沃茨來表達我們的不滿。所不同的是,弗雷德跟喬治騎著掃把飛向自由,而我們拿著掃把打掃垃圾。

某天我上完西方“賊學”課,從電教那齷齪的教室裏出來,腦子裏塞滿了一堆是者之是與不是者之不是的概念,邏輯自己跟自己打架。外麵很冷,連樹都冷得瑟瑟發抖。路過咖啡廳的時候就進去要了杯熱飲。不進不知道,一進嚇一跳。我看到了柯修與片子。我立刻很識相地戴上帽子,然後背對著他們螃蟹一樣橫行著爬了出來,然後像什麼事都沒發生一樣往宿舍走。

什麼叫像什麼事都沒發生一樣呢。我問自己。根本什麼事都沒發生嘛,他們不過是坐在一起喝杯咖啡嘛。嘁,他們就算真成了又關我什麼事。我想我不要想,可是我讓自己不要想的時候其實我就在想。

片子那丫頭。嗯。其實也不奇怪。她長得小巧,皮膚白,好看,漂亮,可愛,像一隻白白軟軟的冰淇淋。我呢。

我從角落裏摸出蒙著灰的鏡子。我早上梳頭從來不照鏡子,簡直是女大學生的恥辱。抹掉上麵的灰,我看到一個黃臉婆從鏡子裏惡狠狠地望著我,嘴一咧還露出兩顆獠牙,頭發潦潦草草橫七豎八地立在頭上。對,我確實應該對這片處女地略做改造了。於是我抄起一把剪刀,決心美麗從頭開始。並不是我對自己剪頭發的手藝滿懷信心,而是P大理發店太臭名遠揚。據說某個員工曾經把顧客剪得滿頭是血——當然是把自己的手剪了。我剪完劉海很滿意地抬頭讓丁子看。丁子說,得,你可以去給那個啥啥SICA協會當商標了,整一個西瓜太郎造型嘛。

盡管片子自己不承認,她確實成了脫光一號,而且對方還是個老外。我們經常扯到南亞物價便宜小吃鮮美,強烈要求片子給我們拉一車子吃的回來。

然後是丫子。她經常跟她那個神秘的電腦男出去逛街,買衣服,買書,買零食。買的次數多了,電腦男的真麵目也就被揭露了。原來就是那個幾個月前正告我們不要戀愛然後又帶領我們脫光的純良師兄。

丁子則還處在徬徨階段,在普通話旁座男鬆林男之中猶豫不決,路上看到哪個就衝哪個傻笑。而那幾個仿佛是密謀好了似的,一整天輪流在我們出現的地方出現,於是丁子一整天一個勁兒地傻笑。

於是,聆聽純良師兄教誨的N個月又零N天後,該買電腦的買了,該脫光的也都脫光了。我開始明白純良一開始說的那句不要相信師兄的話的意思了。他把“防火防盜防師兄”的口訣傳授給小師妹們,卻始終沒把下一句“騙吃騙喝騙師妹”告訴我們。果然是心地純良。

剩下的我沒來由地難受。我說你丫難受個啥呀。你又不喜歡柯修又不喜歡純良又不喜歡這男那男的,你根本就是木頭一塊,你難受個啥呀。

可就是難受,覺得空空的。

沒事。我安慰自己,抬著頭從樹杈裏看天。起碼咱很純潔。

兩個背著書包的尼姑匆匆從我身邊走過。我愣了一下。上帝,你這是在啟示我嗎?

某天上網,忽然看到一則新聞,說熱帶風暴襲擊孟加拉。我忽然想起了柯修,好像看見他兩手支頤,眉頭緊鎖,眼神迷離地看著窗外,像是在霧裏找一個未來。我下意識地去摸柯修在我的手上留下的印跡。低頭一看,發現手背上那些淡青的印痕,那些我一直不忍碰觸小心翼翼守著的印痕,不知什麼時候,已經消失不見了。

手機一直不停地在響,一條接一條的短信不依不撓地闖進來。我不想看,懶得看,但還是掏了出來。今晚五院二樓“一二九”合唱排練,請務必準時參加。明天晚上九點十五分在法學樓2014教室開實踐部例會,勿遲到。明天晚上九點中文係辯論隊在五院會議室打隊內賽,請準時到場。明天上午的采訪任務別忘了,準備一下。請速將申請書提交至本部郵箱。明天上午聚會,請到場。比賽的宣傳材料你整理一下,發到我的郵箱。

我猛地關了手機,把它扔在桌上,忽然覺得它分外討厭。好像又在震動了,好像又在響鈴。我退了一步,想離它遠些。

純良說,別讓大學四年虛度的最好辦法,是知道自己想要什麼,知道自己來上大學是為了什麼。

有人找工作,有人找愛情,有人找綠卡,有人找榮耀,有人找關係,有人找文憑,有人找金錢。可是我呢。我一直在忙,一直在找,可是到最後我竟然不知道自己找的是什麼。從一個場景匆匆忙忙地趕去另一個,從無數張人臉前閃過,在一閃即逝的幻象中穿梭,沒完沒了地應酬,沒完沒了地奔忙,像嗡嗡叫著的沒頭蒼蠅,看上去總在忙碌,可天知道它究竟在忙些什麼;像萬花筒,它轉啊轉啊轉出好多讓人目眩神迷的顏色,可是隻有它自己知道,它的中心依然是空的;像風,匆匆忙忙地飛馳著呼嘯而過,卻連影子都沒留下。

我覺得我有些難過了。

我告訴自己可以不這樣活。你可以安安靜靜地做你自己的事,無視它們就可以了,假裝它們不存在,安安靜靜地做你自己的事,找你要找的東西。

可是我在找什麼呢?找到的被我丟了,找不到的永遠找不到。我在找什麼呢?我想停下來,可卻無助地發現自己做不到。風是想停的吧,可是它停不下來。它停下來的時候,它就消失了。

現實總是現實得叫人崩潰。

然後我記起我好像忘了點什麼。

對。晚上的“一二九”合唱。學姐說過回去要好好練聲,早給我忘了。練聲。我想著,靠在牆邊,彎腰,把頭深深地深深地埋下去。他們說,這樣可以使聲腔擴大。他們說,這樣可以讓聲音傳得更遠。

那麼我的歌聲會傳得很遠嗎?遠到可以被我想讓他聽到的人聽到嗎?

如果我唱,你是會聽到的嗎?

我“啊”了一聲。怯怯的,輕輕的,陌生的聲音。很快就被什麼淹沒了。

起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