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追她出去,看著她像個孩子一樣顛顛簸簸地奔跑,沒有方向。

我輕易抓住了她的胳膊,她拚命掙脫,然後雙手護住用塑料袋裝著的金魚,嘴裏還說著些“你是誰,不要傷害金魚”之類的話。

“我是來給您送金魚缸和魚食的,您跟我走,我給您。”我看著她慌張的眼睛,她好似相信了我,放下戒備,我又攙著她慢慢地行走。

最後成功地帶她回了家,她的身上帶著臭味,手裏緊緊攥著塑料袋。

“放在這個大缸子裏,然後放上點水草和浮萍,還有一些石頭,你沒事的時候可以和它們玩。”她回到家,情緒安定下來,我幫她安置好金魚,然後對她說。

“剛才對不起啊。”她突然向我道歉,我竟然沒有預料到。

我半蹲著,她坐在木椅上,我看著她的眼睛,少了些血絲,瞳孔顏色很淺,眼珠晃動。我似與她交換了角色,又回到小時候,我像那時的她輕輕拍著犯了錯誤的孩子,她像那時的我犯錯後委屈地低著頭。

人老就是回到年少的時候。

爺爺的日常活動就是和別人一起唱唱戲,八尺戲台,老生唱詞,填滿放慢的日子。爺爺興趣旺然,可她老來卻從不去聽他的戲。

她的病好了些,偶爾發作,次數很少。爺爺的飲食正常,身體也好起來。一家人回到原來的狀態,日光熹微起床耕作,日落綺麗院裏乘涼,時光寫滿低沉的私語。

“起初他是吃過飯才去唱戲,最近飯也不吃就出門。”她遞給我一個西紅柿,上麵還有水珠滾落。

“怎麼突然說起這個?”我咬了一口西紅柿,滋出的汁液掉到了衣服上。

“他不像年輕時那麼知道拱我(方言:意為迎合人,巴結討好人)。”說著她皺了下眉,然後用抹布幫我擦掉衣服上紅色的汁液。

我笑了出來,看著她眉頭緊鎖。“你不是也說老夫老妻了,他就是喜歡唱,好不容易有個興趣,你由他去啦。”

後來大多我和她一起吃飯,一天,她啃著一根玉米棒子突然對我說她想去聽他唱戲。

她和爺爺談婚論嫁之前其實知道爺爺喜歡唱戲,他最喜歡京劇《霸王別姬》,她也背過繞口的唱詞,那時候她從家裏偷偷帶著酒出來,不封口,像個賊似地快步走去唱戲的台口。

戲台上的他一板一眼都深入她心,她看得出神聽得忘情,就等著戲完給他送酒去。

“還是你爹釀的酒好喝,大老遠聞見就知道你來了。”他小呻一口開始咂麼嘴。

“我費了好大功夫才偷出來的。”她笑著又為他斟滿一盅。

後來偷酒出來被家裏人發現,遭受了狠狠的訓斥,而且不許去看他唱戲,從那便再也沒去過。後來結了婚,他最愛喝的酒還在,可卻沒再怎麼唱戲。

一晃幾十年,酒不變人還遷。

這天傍晚,她燒了自家留傳的陳釀,拉著我出門。

耄耋之年的她步伐卻這般急烈,我攙著她說慢點走,她不聽,雙手抱著酒瓶和酒盅像虔誠的進貢者。

“為什麼突然想去聽他唱戲?”我問她。

“我也不知道。就是突然想起年輕時候的他,那時候唱戲的模子,可俊。”她笑嗬嗬地。

我聞著酒香有些微醺,她挨著我坐在台下麵,雙目專注地盯著戲台。

“十數載恩情愛相親相依,到如今一旦間就要分離。”爺爺在台上唱道。

酒香像口中唱詞般,繚繞著愈發鏗鏘,我好像看見了曾經的他們。

人生就是一出戲,你走慢了,有些東西就趕不到了。此刻的她是這麼安靜,安靜地像那幾隻她買來的魚,在清冽的水中在清朗的空氣中脫魂地打坐,如僧人虔誠。

“漢兵已略地,四麵楚歌聲。君王意氣盡,賤妾何聊生。”

京鼓敲了三聲,鑼輕鳴,她張口小聲地唱念道。

她趕上了這出時隔數十年的戲,就好像她趕上了這輩子最幸福的末班車。

這晚過後,爺爺在一場睡夢中安穩地離世,慶幸的是,她至今依然陪伴著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