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生說如果醒來就算很幸運了,這句話仿佛敲中了她的死穴,她呼喚我來。
“仲仲,你快回家從我枕頭底下把我那個符請過來。”她眼睛全是血絲,語氣有氣無力的。
那符有好長年頭了,聽說是她和爺爺結婚的時候求來的,保佑爺爺平安的護身符,她年年歲歲把它放在枕頭裏,貼身而睡。
那個有些泛舊發皺的紙符似乎還溫存著些許厚重感,被她緊緊地攥在手中,她嘴巴裏似乎念叨著什麼,連續不斷像是咒語。
每天隻是吃些簡單的飯食,連小米粥都隻能勉強吃下一小碗的她消瘦了很多,身體像一把幹柴臨時搭建起來的簡陋屋宇,少了從前的圓潤,看起來讓人心疼。
紙符從未離開她的那雙手,第五日,爺爺醒了。
當時的她雙手握著爺爺的手,昏昏沉沉地想要睡又堅持著自己不能睡,突然感覺爺爺的手指顫動了一下,一抬眼皮就看見爺爺輕輕張開的雙目。
她沒有說太過激動的話,隻是淡淡地說了句,“我以為你要拋下我一個人走呢,”然後就哭了起來,眼淚像黃豆一顆一顆簌簌地掉在她和爺爺緊握的雙手上,“啪嗒”墜落,然後裂開四處流落。她懷抱了一顆重重的還帶著餘溫的隕石,而如今,終於可以放下了。
長這麼大也是第一次看她這麼哭泣,如釋重負地哭泣。我過去輕拍她的肩膀,然後又拿潤濕的棉棒給爺爺擦拭嘴唇。
我想此刻的她不希望人打擾,隻是想緊緊抓牢爺爺的靈魂。
後來爺爺出院後,她便嚴格限製爺爺喝酒,爺爺也再沒有犯過病。
她會跳探戈,也會扭秧歌,每天晨起踩著雞鳴和老友一同打拳練劍,生活按部就班,但依然充滿滋味。
我放學回來的時候,她有時在忙著做晚飯,有時候和別人坐著馬紮在胡同裏閑聊。她喊一聲“仲仲放學啦”,便告別老友,追上我的步子,和我偕行回家。踩著胡同裏的砂礫,她那雙布鞋發出酥癢的聲音,她伸手示意我把書包給她,我拒絕,拉起她的手。
外國有位哲人說:“人很難預料平靜背後藏著多少纏綿不斷的浪濤。”
高二那年,本應該風風火火一輩子的她患上了輕度的老年癡呆。時而清醒時而糊塗的她漸漸習慣了沉默,對別人說話愛答不理,唯獨和我說話。
大年初一,胡同裏到處是炮鳴聲,我拉著她走出門。
“走,帶你去花鳥魚蟲市場走走。”我挽著她的胳膊,慢慢攙著她走。
這幾日她腦袋還算清醒,知道自己在做些什麼。
“好啊,我記得你小時候最愛讓我陪你去。”她回答我,然後衝我笑笑,我給她戴上帽子。
走到目的地,才想起是初一,很多商販都回家過年,她自然有些失望,我隻好陪著她看看零星的幾家商販。
她逗逗狗,摸摸貓,然後衝著鸚鵡八哥做手勢,最後在一處賣金魚的地方停住了腳步。
“想買幾條回家養嗎?”我問她,幫她整理好歪了的帽子。
“想。”她衝我笑笑,然後蹲下在透明魚缸前逗魚。她挑了幾條自己喜歡的花色,還特意點了一公一母,可就在結賬的時候,一聲刺耳的聲音同時伴隨著惡臭突然襲來。
她拉褲子了。
我拿著魚,帶著她到鄰近公廁裏的水房,然後幫她脫下髒了的內褲。她神情扭曲,肌肉緊張,我害怕她突然犯病,便不斷用手幫她舒緩著後背。可不想來的最終還是來了,她犯了病,身體開始嚴重地抽搐發抖,然後認不清我是誰,問自己為什麼會在這裏,最後搶過我手中的魚,褲子都沒來得及提就一個人跑出了廁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