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族於魏晉形成以後,至東晉而達頂峰,劉宋代晉則開始受到削弱,寒門庶士漸受重用。元嘉三大家,謝靈運屬江左第一高門,顏延之屬次門士族,鮑照“才秀人微”,可謂徹底的寒士。三人在這種劇烈的士庶升降中,不可避免地受到很大的衝擊,尤其是謝靈運、鮑照更有著切身的體會。謝靈運入宋後由康樂公降為康樂侯,仕途上很不得意,鮑照雖然曾在孝武帝時任過中書舍人,但很快便被貶職,終其一生也是牢騷滿腹。因此梳理清這種身份地位的變動,對於了解他們的創作,無疑大有裨益。
@@一、士族地位的下降
士族地位的下降,在於皇權的伸張。晉元帝時,就曾企圖用刁協、劉隗來牽製當時掌權的王氏。晉武帝時又任用會稽王司馬道子將謝安排擠出朝廷,安帝時司馬道子專政,任用王國寶、王緒、譙王司馬尚之,企圖削弱藩伯,並誅滅了大士族王恭。其後的孫恩之亂給予士族很大的打擊,在這場叛亂中會稽內史王凝之,吳興太守謝逸,嘉興公顧胤,南康公謝明慧,黃門侍郎謝衝、張琨,吳國內史袁山鬆等皆被害。尤其是謝安之子謝琰也在平定這場叛亂中遇害,對謝氏家族是一沉重打擊,因為謝琰曾參加肥水之戰,具有“軍國之才”,以致謝琰死後,朝廷震動。桓玄篡權是士族的回光返照,桓玄憑借世資,乘孫恩之亂,先後滅掉了殷仲堪、楊佺期等士族勢力,但最後他自身也被鎮壓下去,桓氏遂滅。
出身低微的劉裕在平定這些叛亂中漸居要職,他對於士族也采取了打壓的態度。尚書仆射王愉屬江左冠族,其子綏少有重名,因劉裕“起自布衣,甚相淩忽”,劉裕將他們“悉誅之”。義熙七年,劉裕為揚州牧,嚴禁“權門並兼,強弱相淩”,並誅滅了餘姚大族虞亮,又於義熙九年禁止豪強獨占山湖川澤。代晉之後,“降始興公封始興縣公,廬陵公封柴桑縣公,各千戶;始安公封荔浦縣侯,長沙公封醴陵縣侯,康樂公可即封縣侯,各五百戶:以奉晉故丞相王導、太傅謝安、大將軍溫嶠、大司馬陶侃、車騎將軍謝玄之祀”。臨死遺詔還規定母氏不得臨朝,使諸子次第鎮守荊州形勝之地,以加強和鞏固皇權。
其後的文帝、孝武帝、明帝等人也都對士族采取了一些抑製措施。文帝的即位有著特殊的背景,少帝、廬陵王義真被徐羨之、傅亮、謝晦等先後廢殺。因此文帝在政權鞏固之後,即於元嘉三年誅滅了徐羨之、傅亮、謝晦等人,這一事件名譽上是為他的兩個兄長報仇,實際上卻是在樹立威權,避免再出現權臣擅行廢殺的現象。對於大力協助他的琅琊王氏集團,文帝也沒有任其專權,而是任用寒門秋當、周赳等人進行牽製,同時又重用彭城王義康,形成了寒門、宗室、士族三足鼎立的政治格局,而寒門、宗室無疑都是對士族勢力的一個牽製。那些對政權構成威脅的士族子弟,則予以堅決的清除。劉湛出身甲族,負其才資,認為“今世宰相何難,此政可當我南陽郡漢世功曹耳”。因此對於身居要職的王弘兄弟深為不滿,常曰:“二王若非代郡之舊,無以至此,可謂遭遇風雲。”出任撫軍將軍江夏王義恭的撫軍長使後,每每裁抑劉義恭,構成嫌隙。元嘉八年召入朝,嫉恨殷景仁權勢,遂委心義康,結成私黨,“以致無敢曆殷氏門者”,“及至晚節,驅騸義康,淩鑠朝廷”,最終於元嘉十七年被誅。劉湛被誅表麵上看是義康專擅朝權,無複人臣之禮,是主相之爭。實際上,也是劉湛憑借士族才望,輕蔑朝廷的結果。文帝詔書中說劉湛“階藉門蔭,……奸詖夙著”並非虛指。範曄“門胄雖華,而國家不與姻娶”因此心懷不滿,受到孔熙先的挑唆便欲謀反。而在此以前,範曄已經表現出對朝廷的輕蔑,範曄“善彈琵琶,能為新聲,上欲聞之,屢諷以微旨,曄偽若不曉,終不肯為上彈。上嚐宴飲歡適,謂曄曰:‘我欲歌,卿可彈。’曄乃奉旨。上歌既畢,曄亦止弦”。由此來看,範曄即使不因謀反被誅,亦終會得罪於文帝。範曄的謀反不僅是受了孔熙先的挑唆,更有士族對皇權的挑戰,在這個意義上來說,對範曄的鎮壓就是對士族的打擊。
孝武帝性多猜忌,對大臣的防範更為嚴密。《顏師伯傳》:“上不欲威權在人,親監庶務,前後領選,唯奉行文書。”並於孝建二年下詔,置吏部尚書二人,罷五兵尚書,進一步加強了專製集權。“又壞諸郡士族,以充將吏,並不服役,至悉逃往,加以嚴禁不能禁。乃改軍法,得便斬之,莫不奔竄山湖,據為盜賊”。明帝在病危之時,擔心王景文“門族強盛,藉元舅之盛,歲暮不為純臣”,遂送藥賜死。
總體上看劉宋一代尊主卑臣,皇權在逐減恢複。在這一總趨勢下,顏延之、謝靈運的命運就可想而知了。謝靈運入宋之後被降公為侯,“朝廷惟以文義處之,不以應實相許。自謂才能宜參權要,既不見知,常懷憤憤”,文帝誅徐羨之、傅亮、謝晦後,召他出山,“既自以名輩,才能應參時政,初被詔,便以此自許,既至,文帝惟以文義見接,每侍上宴,談賞而已……靈運意不平,多稱疾不朝。穿池植援,驅課公役,無複期度,出郭遊行,或一日百七十裏,經旬不歸,既無表聞,又不請急,上不欲傷大臣,諷旨令自解。靈運乃上表陳疾,上賜假東歸……靈運以疾東歸,而遊娛宴集,以夜繼晝,複為禦史中丞傅隆所奏,坐以免官”。謝靈運與地方官也產生了衝突,他率數百人出遊,“臨海太守王琇驚駭,謂為山賊,徐知是靈運乃安。又要琇更進,琇不肯,靈運贈琇詩曰:‘邦君難地險,旅客易山行。’在會稽亦多徒眾,驚動縣邑。太守孟凱事佛精懇,而為靈運所輕,嚐謂曰:‘得道應須慧業文人,生天當在靈運前,成佛必在靈運後。’凱深恨此言”。又因求湖不得,與孟凱構仇,以致孟凱誣告他有謀反逆誌。在臨川內史任上仍遊放無度,又為有司所糾,最終以謀逆之罪棄世廣州。張溥分析其原因說(題辭):“夫謝氏在晉,世居公爵,淩忽一代,無其等匹。何知下伾徒步,乃作天子,客兒比肩等夷,低頭執版,形跡外就,中情實乖……蓋酷禍造於虛聲,怨毒生於異代,以衣冠世族,公侯才子,欲屈強新朝,送齡丘壑,勢誠難之。”指出了謝靈運作為一個沒落士族在新王朝的尷尬處境。
顏延之出身於次等士族,雖然不像謝靈運那樣出身於名門,但從他的遠祖顏欽一直到他的父親,五代為官,也有著較為榮耀的家族。他的仕途也頗為曲折,曾因與廬陵王義真過從密切,被貶為始安太守,元嘉三年召回京師,見“劉湛、殷景仁專當要任,意有不平,常雲:‘天下之務,豈一人之智所能獨了!’辭甚激揚,每犯權要”。又被貶為永嘉太守,後因與車仲遠不協,“屏居裏巷,不豫人間者七載”。劉湛誅後,起為禦史中丞,遷國子祭酒、司徒長史,因買田,“不肯還直”,被荀赤鬆彈奏免官。他還曾大罵被文帝所賞愛的慧琳和尚,使得文帝大為變色。顏延之的這種言行都是在入宋之後發生的,在此之前,他已出仕多年,卻無相似的言行記載,雖然這種言行與其性格偏激有關,卻也不可否認地反映了他與當時社會的矛盾衝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