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曰:
沉痾呼吸待驂鸞,訣別傷心淚若泉。
易簀反觀頻自訟,願君莫聽婦人言。
話說鬱氏慪了那一場閑氣,便覺奄奄病倒,麵龐日加憔瘦。
瞿天民用藥療治,並無靈效。重複遍接名醫商議下藥,亦沒功驗。次後,漸漸病勢沉重。鬱氏自料不起,令丈夫去請婆婆講話。瞿天民親去攙扶母親進臥房來,坐於牀櫥之上。鬱氏帶病廝喚了。元氏道:“這幾日安人病體若何?”鬱氏垂淚道:“媳婦病在膏肓,多應不久於世,故請太太一言,以為永訣。”
元氏道:“安人寬心調攝,候災星退度之日,自然痊可,不必勞神,反增病恙。”鬱氏道:“媳婦病體日重一日,怎能彀有好的日子?媳婦從幼年蒙太太恩養,得以成人,後相公遭變,又於艱險患難之中,賴太太周旋顧管,以到今日。分雖姑媳,恩同母女。但孝敬未伸,每懷慚愧。詎料今日祿命將終,要與太太相別,怎生是好?”講罷,嗚咽不勝。元氏哭道:“安人與老身相處四十年,並無一毫兒差錯。天下做媳婦的學得安人,都是孝婦了。我與你朝暮相依,怎忍得一旦棄我而逝?安人若有差池,老身隨後也歸陰府,與你於九泉相會。”鬱氏道:“媳婦有甚好處,感太太如此鍾情。媳婦死後,太太切不可悲苦,以傷貴體。旦夕供養服役之類,相公向是孝敬的,我自放心得下。太太的衣衾棺木,我已親手置辦齊後。太太常要檢點,切不可借與親鄰。太太壽在風燭,倘遇不測,倉猝間焉有如舊的堅固?這是至緊的話,太太切宜留心。”元氏大哭道:“安人言及於此,始終為著老身,教我怎不肝腸碎裂也。”姑媳攜手痛哭。瞿天民帶著兩淚,勉強寬慰。正悲切間,丫鬟報說大娘子來問安。鬱氏眼高聲道:“這婦人不必進房,誓與他生不睹麵,死不送喪,看我則甚!”張氏聽見,不敢入房,且在門首站立。元氏勸道:“自古說虎毒不吃兒。媳婦既來問安,可將前愆盡釋,相見一麵何妨?”鬱氏道:“太太之命,本該尊奉。但媳婦見了這婦人,便覺眼中火出,胸內氣增,不如不見為妙。”元氏道:“既如此,不見也罷。”令丫鬟回複去了。
少刻,聶氏也來探望,鬱氏亦不令相見。瞿天民道:“大媳婦不敬於爾,理宜拒絕。小媳婦言行無失,拒而不見,何也?”
鬱氏歎氣道:“不聽好人言,果見淒惶淚。當初為瑴兒娶這潑婦人時,相公何等攔阻?是我牽強成了,誰想這女人嘴尖舌快,蜮勢鬼形,不脫那小家子腔魄,以致慪氣,今日果有喪身之禍。便是小媳婦這段姻緣,相公也曾推卻,都是我婦人家小見薄識,造次結親,雖然人才好、嫁資厚,到底嬌養自在,不知禮節,隻省得一味慳吝,恐非享福之器,至今懊悔無及。”瞿天民笑道:“兒孫自有兒孫福,我與你管他則甚?況老瞿講的是王道話,執板頭道學氣,何足掛齒?”鬱氏正色道:“我以正言與君決別,君反以冷語相加,何薄情如是也?”瞿天民道:“安人病軀,無可解救,寸腸如割,欲代不能。偶聞安人悔恨之言,故反提前語,以笑代哭耳,焉敢見欺於賢妻!”
鬱氏道:“相公言雖戲謔,妾身反增慚愧。然這兩門親事,屬於前生冤孽。我死後,相公念夫妻情分,不可複生怨恨之念。”瞿天民道:“男女婚姻,赤繩前係,事由天定,誰敢怨嗔?但安人果有不測,教我滿眼望誰?怎得一命歸陰,同逍遙於九泉之下,也不枉夫妻一世。不然撇得孤淒冷落,如何過的日子?”說罷,夫妻抱頭而哭。元氏也慟哭起來。鬱氏忽然暈去,瞿天民忙灌茶湯,半晌方蘇。元氏見媳婦勢危,不敢遠離,相伴至晚,就於側首涼牀上睡了。
此時瞿瑴弟兄和張、聶二氏都在側房伺候。這些使女們服侍到更深夜靜,都東倒西歪酣睡了。隻有瞿天民堅守不動。鬱氏開眼,見丈夫坐在身旁,問道:“相公怎麼不睡,在此久坐,有損精神。”瞿天民道:“我見安人睡去,故在此守候,倘要茶湯,便於答應。”鬱氏道:“感相公如此深情,妾身何以報答?日間有數句切緊之話,待欲稟明,奈一時昏暈,未及畢言。”
瞿天民道:“安人有甚言語,可速吩咐。”鬱氏道:“我死後,太太必然痛苦。年老之人,恐傷肺腑,相公朝夕相隨寬慰,不可暫離一步。我死後,相公孤幃寂寞,獨枕淒涼,縱有使女們承值,終非貼體。我看侍兒阿媚寡言潔靜,與諸女不同,相公可收入房幃,決能體心服役。更有一著要緊的事,相公必須聽者:我死後,即將房園田地一應產業,撥與二子分居炊爨,則彼此各圖利益,盡力經營,庶幾家聲不墜。不然,二婦爭權,終無了日。那時設有挫跌,不致廢家不已。這三件大事,相公切須留意。餘者相公自能料理,我皆放心得下。”瞿天民垂淚,一一應允。正是生離死別,十分淒慘。夫妻講話間,不覺雞聲遍野,早是五更天氣,驀地裏鬱氏叫一聲:“苦!”瞿天民慌忙抱住,鬱氏搖頭道:“不好了,心頭氣塞,萬分難過。”言未畢,隻聽得咽喉中齁齁痰響。瞿天民急喚眾人醒來,一齊攢繞牀前。鬱氏看看兩眼泛上,舌短氣呃。元氏和媳婦們齊叫:“安人!念佛念佛!”鬱氏含糊道:“莫聽枕邊言,莫聽枕邊言,……”連聲念了三遍,少頃氣絕而死。合家男女放聲痛哭。日間一應喪事,打點齊備,當晚入殮,停柩於正堂之中,延接僧人,誦經追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