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信奉猶太教的長老隻有一個女兒,那就是我媽媽。她在28歲那年,因為得了天花而離開了我們,除了我還留下了另外三個兒子,也就是我的哥哥。她死那年我才3歲。我爸爸在她死後第二年,又重新娶了一個妻子,因為當時我的3個哥哥已經流落到了其他地方,所以,爸爸和他的新娘變賣了在波德布拉特的房子和商店,移居到了布拉格。在那裏,爸爸一直待在家裏,沒有做什麼事情,到了86歲那年,他便壽終正寢了。我爸爸是在洪波萊茨出生的,他生前曾織過布,後來,他還在波德布拉特開了一家商店,專門經營零售布匹。他一共有4個兄弟,他們都開工廠,他們當中,有3個活得挺長的。我自己有5個弟兄,其中4個弟兄是搞買賣的,另外一個是醫生,他們當中,有兩人的壽命相當長,他們在很大年紀時才離開人間。
弗朗茨·卡夫卡的父母,出身不同,這一點在他們的結婚卡上就可以得到證明:海爾曼,猶太人,捷克地區人,老家在一個很偏僻的鄉村,是個無產者,住在布拉格的一個貧民窟裏,它在猶太隔離區裏,那個隔離區一直是開放的,20年以後,它被徹底掃平了;朱麗葉出身優裕,娘家有比較大的資產,受過較高的文化教育,屬於德國猶太市民階層,住在一套很漂亮、闊綽的住宅裏,它位於舊城區的環城馬路旁。一年之後,即1883年7月3日,弗朗茨·卡夫卡在聖克勞斯主教的“鍾樓”住宅裏出世了,這個住處恰好是在布拉格兩個區的交界處,這個出生地,似乎要再次顯示一下,他父母的出身是完全不同的,也正是由於父母不同的出身,把卡夫卡與“布拉格學派”的其他作家截然分開,因為隻有他一個人能嫻熟地用捷克語進行交談寫作,在所有的布拉格作家中,隻有他一個人住在老城區,在猶太隔離區旁生活。當時,這個隔離地區的鄰近地區還是一個完整的、獨立的地區。這樣卡夫卡始終與捷克人民保持著緊密的聯係,他一直沒有忘記青少年時代的生活環境,他對朋友雅諾赫說過這樣的話:“在我們的內心世界裏,總有這樣一些黑暗的角落、神秘的甬道、漆黑的窗戶、肮髒的庭院、嘈雜的酒店,還有那些難以近身的旅店。我們的腳步不穩、眼睛也不知道往哪裏看,我們好像在一條悲慘的小巷裏麵,我們的心在不停地戰栗。不管這個城市多麼幹淨,我們對此一點都不感興趣,對我們來說,肮髒的舊猶太城,比它周圍的新城區現實得多。”布拉格的舊城區,是卡夫卡所熟悉的地方,也是他感到十分親切的地方,除了他後來因得病不得不去療養院以外,他一生很少離開過這個地方。卡夫卡的一個熟人回憶說:“有一次,我們站在窗戶旁邊,俯瞰下麵的環形廣場,卡夫卡用手指了指遠處的一群建築物,說:‘那是我以前的中學,麵向我們的那座樓是我以前的大學,向左一點是我的辦公室。’卡夫卡用手畫了一個圓圈說:‘我一生都被圈在裏麵了。’”
卡夫卡一家在布拉格定居以後,由於經濟拮據,不得不勤儉持家,小心謹慎地安排生活。在商店開業後的頭七年裏,一家人的住房既簡陋又矮小,而且還經常搬遷。他們住過的房子有:文采廣場56號,蓋斯特巷V/8號,采爾特納巷3號,尼克拉街36號,這些房子都在舊城區裏,或緊挨舊城區,就連他們的第一所比較寬敞的房子也不例外,他們一家是1889年6月住進這所房子的,它位於舊城區中,在兩條環城馬路中間,在它的旁邊是市議會大樓。在這所房子裏,卡夫卡的三個妹妹相繼出生了:大妹妹艾麗於1889年出生,二妹妹娃麗於1890年出生,三妹妹奧特拉於1892年出生。在這個房子旁邊,有一條馬路,這條馬路和附近的一些小巷兩邊,有許多窄小的房子和庭院,“房子是互相串通的”,“陽台沿著院子,向外延伸出去”。卡夫卡隻去過布拉格附近的公園,偶爾也到郊外去,此外,那些庭院和陽台便是也童年時代的玩樂場所。1889年秋天,卡夫卡上學了,就讀於德意誌男子學校,學校的生活在卡夫卡的心裏打下了極為深刻的烙印。30年以後,他對這段童年生活仍然保持著清新的記憶,他在給彌勒娜的一封信中寫道:
我家的女廚師是個幹癟、矮小的女人,她有一副鷹爪鼻,臉頰深深地凹下去,臉色蠟黃。不過,她的筋骨倒挺結實,精力也很充沛,這家夥還有一副高傲的神態。她每天早晨送我去上學,每次,我們都是先穿過環城馬路,然後穿過苔思巷,最後過一道拱形門,這樣我們就到了肉類市場旁邊的一條小巷,然後來到肉類市場,大約有一年左右的時間,我們天天都是這樣走的。每次走出家門的時候,女廚師總是嚇唬我說,她要向老師告狀,說我在家裏很淘氣。也許,我在家裏確實很淘氣,而且會有些強頭倔腦、調皮搗蛋,有時還可憐自己,人們從中很難找出一些符合老師胃口的東西,這一點,我是一清二楚的,所以,我對女廚師的威脅也不敢充耳不聞。從一開始,我就覺得,去學校的路無比漫長,總感到路上會出許多事,事實上,從家到學校的路不算太遠,正是從這少年的輕信中,我逐漸滋長了膽怯懦弱的性格,我逐漸有了一種威迫感,好像有一個幽靈緊緊跟在我的身後,我知道,女廚師是不敢同老師講話的,因為他們是世界上最受尊敬的人,至少,在走到舊城區的環城馬路之前,我是這樣想的。盡管別人尊敬女廚師,但是她畢竟是搞家務的……在快要走到肉類市場的那條胡同時,我對女廚師的害怕心理占了上風,這時,學校本身對我就是一個威脅,女廚師使我更加害怕學校,我都不敢進學校了;於是,我開始向女廚師求饒,但是,她總是搖搖頭,不肯原諒我,我越是懇求她,她就越顯得高貴,我所麵臨的危險也就越是顯得大。最後我停了下來,乞求她饒恕我,她不聽,拽住我就向前走,我便嚇唬她說,我要到爸爸媽媽那裏去告她的狀,讓他們替我報仇。女廚師聽了以後,哈哈大笑;在這個時候,她的權力很大。我緊緊抓住一家商店的大門,那大門裝飾得十分考究;或抓住街角的大石塊,我不願再走了,除非她對我說,她饒了我;我還緊緊地拽住她的裙子,向後拉她,她要製服我不是件容易的事。女廚師一邊向前拽我,一邊對我發誓說,她非要把這一切告訴老師不可;這時,時間已經不早了,雅各布教堂上的鍾已敲八點了,校鈴也跟著響了起來,其他的孩子向學校跑去。我一向害怕遲到,於是,我同女廚師也一起向學校猛跑,我一邊跑,一邊在心裏嘀咕:“她準會告訴老師的,也許她隻是嚇唬嚇唬我,她不會告訴老師的。”最終,她真的沒有告訴老師,她從來沒有告過我的狀,但是,這個可能性在不斷地增大,她老對我說:“昨天,我沒在老師那裏告你,今天我非告你不可。”她是決不會放棄這種可能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