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2 / 3)

且悅岩巒勝,寧嗟意緒違。山行應未盡,誰與玩芳菲——勝:勝景。寧:豈。嗟:歎息。意緒違:指赴任彭州情不由衷。玩:賞玩。芳菲:花草的芳香,代指自然美景。四句寫憂事縈懷,心緒怏怏,但置於一邊,且去飽覽山川錦繡,絕勝煙景,何必鬱鬱寡歡,使山川之玲瓏秀色無人賞玩呢?山行逶迤,長路漫漫,無限芳菲爭相逞妍供媚,吟賞不盡,誰能懷清賞之雅興,忘機之真心,與我同遊共賞?

詩寫蜀地風煙美景,前六句描寫山巒峭壁的蒼翠縹碧,鳥聲悅耳、山林秀色。後六句借景抒情,寫自己的孤寂落寞、仕途失意,又暗自勸慰自己且優遊山林,返璞歸真。此詩文字頗清新秀麗,一語天然,即景即情,情致悠然。

人日寄杜二拾遺

人日,《荊楚歲時記》:“正月七日為人日。以七種菜為羹,剪彩為人,或鏤金箔為人,以貼屏風,亦戴之頭鬢。又造華勝以相遺,登高賦詩。”杜二,杜甫。《新唐書·杜甫傳》:“至德二年,亡走鳳翔,上謁,拜右拾遺。”《舊唐書·職官誌·門下省》:“左補闕二員、左拾遺二員……掌供奉諷諫、扈從乘輿。凡發令與事有不便於時、不合於道,大則廷議,小則上封。”高適與杜甫為友人。天寶三載(744),二人與李白曾同遊梁宋及東魯。此詩作於上元二年(761),適時任蜀彭二州刺史,杜甫則寓居草堂。

人日題詩寄草堂,遙憐故人思故鄉。

柳條弄色不忍見,梅花滿枝空斷腸。

身在南蕃無所預,心懷百憂複千慮。

今年人日空相憶,明年人日知何處?

一臥東山三十春,豈知書劍老風塵。

龍鍾還忝二千石,愧爾東西南北人。

人日題詩寄草堂,遙憐故人思故鄉——草堂:杜甫《堂成》詩:“背郭堂成蔭白茅。”草堂位於今成都通惠門外浣花溪邊。這兩句應題,交代作詩的時間及背景,意思是遙知友人有鄉關之思,人日之際作詩以寄。

柳條弄色不忍見,梅花滿枝空斷腸——梁元帝《折楊柳》:“故人懷故鄉。”杜甫流寓蜀中,時思北歸,曾於上元元年冬作《和裴迪登蜀州東亭送客逢早梅相憶見寄》詩,中有“幸不折來傷歲暮,若為看去亂鄉愁”的詩句,高適或當曾見此詩。這兩句接上句“思故鄉”,寫杜甫目睹初春弄色的柳條與開滿枝頭的梅花,觸景傷情,目不忍視。

身在南蕃無所預,心懷百憂複千慮——蕃,通“藩”。《詩經·大雅·崧高》:“四國於蕃。”箋:“四國有難,則往扞禦之,為之蕃屏。”南蕃,謂蜀中。預:謂參預朝政。這兩句寫杜甫內心百慮千憂,心係國事,卻流寓南蕃,無預朝政。

今年人日空相憶,明年人日知何處——這兩句感歎人生如雪泥鴻爪,彼此今年人日尚可相憶,但明年的人日則難以預料會置身何處。

一臥東山三十春,豈知書劍老風塵——東山:《晉書·謝安傳》:“出則漁弋山水,入則言詠屬文,無處世意。……及萬(謝)黜廢,安始有仕進誌。時年已四十餘矣。征西大將軍桓溫請為司馬,將發新亭,朝士鹹送,中丞高崧戲之曰:‘卿累違朝旨,高臥東山,諸人每相與言:安石不肯出,將如蒼生何?蒼生今亦將如卿何?’”這裏高適以謝安比杜甫,稱讚杜甫有謝安高臥東山之胸襟與濟世之才,但卻身世蹉跎,老於風塵。

龍鍾還忝二千石,愧爾東西南北人——龍鍾:言老憊也。二千石:《漢書》卷二十九:“郡守,秦官,掌治其郡,秩二千石。……景帝中二年,更名太守。”高適此詩作於任蜀彭二州刺史任上,故雲。東西南北人:謂身世轉蓬,依止無定,淒淒惶惶。《禮記注疏》卷六:“今丘也,東西南北之人也。”仇兆鼇《杜詩詳注》卷二十二注杜甫《追酬故高蜀州人日見寄》詩雲:“高詩東西南北一語,公衍為四句(遙拱北辰纏寇盜,欲傾東海洗乾坤。邊塞西羌最充斥,衣冠南渡多崩奔),以該當時亂離之事。”這兩句高適自言雖已老憊,尚忝列刺史之職,相比杜甫誌在君國卻身世轉蓬,甚感愧而難當!

高適與杜甫為詩友,早在天寶三載(744),二人在結識後即與李白一道,同遊梁宋與東魯一帶;天寶後期,二人還於長安一同登覽慈恩寺塔(參見《同諸公登慈恩寺塔》詩)。比之李白,高適對杜甫的友情更為深厚,二人的詩歌都高度關注社會。正是如此,當杜甫誌在君國卻依止無定而流寓蜀中時,高適為自己忝列蜀彭二州刺史而深覺有愧。將自己老而忝預國事與杜甫身世落拓相對,最能見出高適與杜甫之間情誼之深厚。

這首詩由杜甫感春懷歸之情起筆,而落筆於其落拓失意的身世遭遇,將二者融為一體,著力表現杜甫的家國情懷,感情沉至深厚,情真意懇。《唐賢清雅集》評此詩雲:“達夫歌行以骨健勝,最難學,此惟取其平易近人者,然亦恐費手。”所言甚是!不過,詩人所以“惟取平易近人者”,正在於平常的生活內容,就其傳達的真實而言,更勝過經過提煉與選擇的內容,同時也更能體現高適與杜甫之間深厚的友情。

除夜作

除夜:除夕。詩寫除夜客居他鄉,詩人感懷歲月,思鄉難耐。詩具體寫作時間已難考,姑係於此。

旅館寒燈獨不眠,客心何事轉淒然?

故鄉今夜思千裏,霜鬢明朝又一年。

旅館寒燈獨不眠,客心何事轉淒然?故鄉今夜思千裏,霜鬢明朝又一年——客:詩人自謂。淒然:淒惻惆悵。詩寫客居旅舍,燈燭冷對,詩人形影相吊,孤寂惆悵,輾轉於床,憂思鬱結。除夕之夜,當是萬家燈火,歡歌笑語,鞭炮聲聲的團圓日,詩人何故獨淒然流蕩他鄉,作孤蓬飄轉,身無棲止?萬裏山河,鄉關何處?歲月荏苒,老之將至,鬢上白發、鏡裏蒼顏,更增人孤鴻野鶴、人世蒼茫之感。

除夕之夜,詩人客居異地,孤光自照,惆悵難眠,思鄉懷親,歎流年催老。全詩重在抒情,情感真摯深厚,回旋往複,語言亦自然流麗,句平意遠,不加修飾而有含蓄蘊藉之致。末句屬對自然,“流動不羈”(王夫之《薑齋詩話》卷下)。

酬裴員外以詩代書

裴員外:裴霸。曾任吏部員外郎,見《唐朗官石柱題名》。書:信,即以詩的形式寫信。從內容看,此詩當作於詩人作彭州刺史時。詩敘寫自己的生平經曆,從年少交遊、北遊燕趙,到安史之亂受任於危難,後又受讒留守東京及再出任彭州刺史的經過,間敘與裴霸邂逅交往及深厚的交情。

少時方浩蕩,遇物猶塵埃,

脫略身外事,交遊天下才。

單車入燕趙,獨立心悠哉。

寧知戎馬間,忽展平生懷。

且欣清論高,豈顧夕陽頹。

題詩碣石館,縱酒燕王台。

北望沙漠垂,漫天雪皚皚。

臨邊無策略,覽古空徘徊。

樂毅吾所憐,拔齊翻見猜。

荊卿吾所悲,適秦不複回。

然諾多死地,公忠成禍胎。

與君從此辭,每恐流年催。

如何俱老大,始複忘形骸?

兄弟真二陸,聲華連八裴。

乙未將星變,賊臣候天災。

胡騎犯龍山,乘輿經馬嵬。

千官無倚著,萬姓徒悲哀。

誅呂鬼神動,安劉天地開。

奔波走風塵,倏忽值雲雷。

擁旄出淮甸,入幕征楚材。

誓當剪鯨鯢,永以竭駑駘。

小人胡不仁,讒我成死灰。

賴得日月明,照耀無不該。

留司洛陽宮,詹府唯蒿萊。

是時掃氛,尚未殲渠魁,

背河列長圍,師老將亦乖。

歸軍劇風火,散卒爭錐埋。

一夕洛空,生靈悲暴腮。

衣冠投草莽,予欲馳江淮。

登頓宛葉下,棲遑襄鄧隈。

城池何蕭條,邑屋更崩摧。

縱橫荊棘叢,但見瓦礫堆。

行人無血色,戰骨多青苔。

遂除彭門守,因得朝玉階。

激昂仰鷺,獻替欣鹽梅。

驅傳及遠蕃,憂思鬱難排。

罷人紛爭訟,賦稅如山崖。

所思在畿甸,曾是魯宓儕。

自從拜郎官,列宿煥天街。

那能訪遐僻,還複寄瓊瑰。

金玉本高價,塤篪終易諧。

朗詠臨清秋,涼風下庭槐。

何意寇盜間,獨稱名義偕。

辛酸陳侯誄,歎息季鷹杯。

白日屢分手,青春不再來。

臥看中散論,愁憶太常齋。

酬贈徒為爾,長歌還自。

少時方浩蕩,遇物猶塵埃,脫略身外事,交遊天下才——少時:指詩人年輕時客居宋州(今河南商丘南)。浩蕩:意氣風發。遇物:應接世事。猶塵埃:謂視萬物皆下塵,毫不在意。脫略:豪宕不羈。天下才:天下豪傑。四句寫自己年少時豪宕不羈,放蕩形骸,遇世接物率性任真,無所顧忌。縱酒戲搏,使文弄武,西遊長安,遍交天下豪傑。

單車入燕趙,獨立心悠哉。寧知戎馬間,忽展平生懷——單車:匹馬獨行。悠哉:憂思貌。哉:句末語助詞。寧知:豈知。展:袒露。平生懷:平生的懷抱追求。四句寫匹馬入燕趙,目睹塞北風物蒼涼,荒野蕭條,而心潮澎湃。哪裏想到傷心失意時,得遇裴霸,促膝交談,情意相得,得以一展懷抱。

且欣清論高,豈顧夕陽頹。題詩碣石館,縱酒燕王台——欣:欣慕。清論:清雅不俗的高論。夕陽頹:夕陽落山。碣石館:即碣石宮。在今北京大興縣附近。《史記·孟子荀卿列傳》言鄒衍曾遊燕,“昭王擁篲先驅,請列弟子之座而受業,築碣石宮,身親往師之”。燕王台:即燕昭王為招天下賢士所築的黃金台,又名燕台,故址在今河北易縣東南易水上。四句寫與裴霸得邂逅塞北,日日覽古勝遊,清談高論,題詩吟賦,縱酒高歌,憑吊古跡,神往風流逸事,歎古代君主求賢若渴、一飯三吐哺、一沐三握發的開襟至誠,慕士為知己者死,甘赴湯蹈火的俠客氣膽。

北望沙漠垂,漫天雪皚皚。臨邊無策略,覽古空徘徊——垂:邊界,同陲。四句寫時驅馬佇立荒原,北望沙漠,天地蒼茫渾涵,洪荒原始,不毛之地了無生機,但有漫天飛雪如飆風吹落葉鋪揚於天地間,浩淼迷離的銀裝素裹的世界,人亦如一片逐風起舞的雪花繾綣周旋,跌落不知何處。身臨邊塞卻無鴻圖遠略,隻得徘徊古跡,吊古寄懷。

樂毅吾所憐,拔齊翻見猜。荊卿吾所悲,適秦不複回——樂毅:戰國魏人,燕昭王築黃金台,樂毅赴之,遂為上將軍,並趙、楚、韓、魏、燕之兵伐稱霸的齊國、破之,諸侯兵罷,樂毅獨留,率燕軍追至齊,過臨淄,取齊財寶歸燕,後又下齊國七十餘城屬於燕國。昭王死,惠王立,齊反間於燕,惠王乃使騎劫代將,召樂毅回師,樂毅畏誅,西降趙國。事見《史記·樂毅列傳》。此處“拔齊翻見猜”即指此事。翻:反而。見:被。荊卿:即荊軻,燕人謂之荊卿,戰國衛人,好讀書擊劍。秦欲伐燕,燕太子丹欲劫秦王,拜軻為上卿,後出使秦國,刺秦王不中反被害,事見《史記·刺客列傳》。適:之,去。不複回:指荊軻身死。四句寫遙想燕趙古往今來曆史英雄,樂毅揮師伐齊,攻城掠地,戰功赫赫,反被讒間,略無容身之地,英雄難為,實在令人浩歎生憐。荊卿慷慨悲歌,義無反顧,為報知遇之恩,磨刀霍霍,秦庭匕現,身遭屠戮,英雄俠膽,雖死亦重如泰山,思及之,隻讓人心生悲涼。

然諾多死地,公忠成禍胎。與君從此辭,每恐流年催——然諾:古代俠客重然諾,守信用。此句指荊軻。死地:死亡的結局。公忠:忠誠無私。成禍胎:釀成禍患。此句指樂毅。君:指裴霸。流年催:光陰催老。四句寫俠士重然諾,有諾必成,慷慨赴義,不顧其身,赴湯蹈火,在所不辭,故多死難之士。然而如樂毅者,赤膽忠心,強燕滅齊,亦反受猜忌,精誠受誣。緬英雄勝事,思世事無常,成王敗寇,或龍或犬,詩人與裴霸常為之悲歎撫膺,感懷激蕩。與君燕趙一別,但恐流年催老,早生華發,心懷宏謨,無路請纓,唯仗劍擊柱,借酒澆愁。

如何俱老大,始複忘形骸?兄弟真二陸,聲華連八裴——老大:年齡大。二陸:指西晉吳郡陸機、陸雲,兄弟二人皆以文才著稱,時稱“二陸”。此處以比裴霸與其兄裴騰。李華《三賢論》雲:“河東裴騰士舉,朗邁率直;弟霸士會,峻清不雜。”聲華:聲望。八裴:指西晉時裴氏一族裴徽、裴楷、裴康、裴綽、裴瓚、裴遐、裴翤、裴邈八人。裴氏家族盛於魏晉之時,號為“八裴”,見《晉書》第三十五卷《裴楷傳》。四句寫詩人與裴霸邂逅定交,相見恨晚。裴霸兄弟皆有高名,德粹才美,瑰姿逸態,才比二陸,望追八裴。